半世繁华录(36)
“微恙?”杨慕蹙眉,语气里已有一丝着紧,“可是染了风寒?”
谢又陵摆手笑道,“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姑娘家常犯的病症,过些日子便好了。”他说着,开始环顾四下,打量起杨慕的书斋,见那香炉中一方香篆已燃尽,犹剩寸寸香灰,细细辨去可以闻到清淡的幽檀气息。
他有些好奇道,“你用檀香?我以为那是常年礼佛的人才喜欢用的。宫里头的娘娘们闲来无事最好燃这个。”
杨慕淡笑道,“我刚才忽然想临一副吴道子的维摩经变图,便点了这个来,后来发觉笔力差得尚远,也只好作罢了。”
谢又陵随意望去,见他书案上玉石镇纸下确是压着一副画了一小部分的维摩经变图,旁边却还搁着一本黄公望的写山水决。他自袖中取出那副画,展开来铺陈在案上,道,“这是公主专门向皇上求来的,为的是诚义喜欢倪瓒的画,这幅六君子图上也有黄公望的题跋:远望云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拥坡陁。居然相对六君子,正直特立无偏颇。可惜黄公望自己在那写山水诀里说:松树喻君子,杂树喻小人。真是疏为可笑,幸而倪瓒并没理会这说法,不然如何能画出这松、柏、樟、楠、槐、榆并列的六君子图。”
杨慕听了一笑,点头道,“又陵这番评议好,看来觉得黄公望有些迂的不止我一个。”他的目光转向那副六君子图,画面上绘有远山遥岑,平阔静湖,疏疏淡淡六株古木,却是错落有致,意境萧朗,他极爱那画里的韵致,自然认真的看了许久。
谢又陵含笑不语的在一旁注视着他,半晌轻声道,“诚义若喜欢,公主可以再去寻些武英殿中藏品。”
杨慕闻言,轻轻一笑道,“我却当不得这样的盛情,翰墨丹青,古籍善本,皆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有缘相见我已是心满意足,并不敢存了占取之心。”
谢又陵一怔,旋即已有些明白他的心思,倒觉得自己适才那番话亵渎了他,便低下头去一时未再言语。
杨慕不以为意道,“听母亲说,又陵想去看看公主府建的进度,此刻我陪你前去如何?”
谢又陵想了想,从容笑道,“其实也未见得真去看,娘娘不过要问公主府够不够富贵奢华,这还能错得了?凭皇上疼公主的心意,不必看也猜得出。”他挑眉一笑,又道,“当此仲春时节,又是这般好的天气,合该游春去才是,我听说会试过后,举子们都去了高粱桥踏青赏景,我是很想见识一下,不知诚义有没有兴致陪我一道?”
杨慕被他说的心里一动,也确凿想去看看那些新科举子的风采,当即点头道好,又叫了人去回太太,只说自己陪谢又陵出门一趟,少顷便回来,曹拂自然应允。杨慕又让人备了马,心念略动,想到早前谢又陵提过想学射箭,便又备了弓箭悬于马鞍处,之后和谢又陵并肩策马向高粱桥行去。
高粱河的水源自西山,一路蜿蜿蜒蜒流淌而下,静静润泽着京城的阡陌土地和百姓人家。他们到时,沿河两岸已挤满了踏青的游人,熙熙攘攘,喧嚣热闹,几乎连一隅坐处都难寻觅。
谢又陵不禁叹道,“原本是来看青山碧水,这会儿到成了看人了,京城虽大,想寻个清净却是不易。”
杨慕朗然笑道,“那便融入其中罢,感受一番红尘中的妙处。”他抬手指着不远处一群身着文士青衫的年轻人,由衷赞道,“他们想必是今次春闱的举子,看上去年纪都不大,国朝人才辈出,年富力强者甚广,真是让人欣喜。”
谢又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众青年围毡席而坐,正在把酒言欢,其中一人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想是举子们在此赋诗作对以自娱,两旁却又密密匝匝站着些看热闹的人,内中不乏有衣香粉鬓,浓妆艳抹的女子,那些年轻女孩打扮的俏丽风流,举止活泼随意,浑不似他们素日常见的闺秀仕女,二人正自好奇,先是对视了一眼,随后听见人群中有人高声道,“今日萧解元怕是要夺了这兰亭雅集的桂冠了,玉姐儿还快不敬解元一杯。”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一个梳着牡丹髻,身着艳粉轻衫的妙龄少女被人推搡着拥到了举子们面前,她粉面半含娇嗔,半含春/色,擎起一杯酒,走到一个俊美举子面前,玉手轻轻送出,将那酒递了出去。那举子从容一笑,接过杯子一仰而尽,随后亦含笑望着那少女,神态从容,落落大方,显见出对那少女也十分中意。
杨慕和谢又陵此刻已猜出,这群少女原是京城教坊司治下的官妓,他们平生第一次看到有女子可以这般大胆热辣,于人前风情无限的展示着自己的青春和美丽,还有那满腔的情谊,不禁都有些震撼,情不自禁的再度对视,他们已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一抹惊艳和歆羡。
此时碧空如洗,艳阳如炽,远处的西山层峦起伏,秀美壮阔,正是花动一山春/色的好时节,近处那一顷丽水泛着金波,绿柳温柔的拂过它的堤岸,所谓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亦当如是。
杨慕看着那萧姓举子取出了一支竹笛,横笛唇边,一串带着幽怨离绪的乐音缓缓流淌而出,他吹奏的正是古曲梅花引。
一曲罢了,众人轰然叫好,那举子淡淡一笑,却难掩面有得色。谢又陵倚在一棵槐树下,静默了一会,摇头道,“梅为花中至清至烈者,他适才吹奏的却全无一丝清冽之气,婉转颓靡,化作一腔幽愤,十足怀才不遇的样子,想是考试结果未出,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却忘记音律最是能泄露演奏者的心思,他于不知不觉中将这曲子吹低了格调,真是可惜,好在并无人在意。”
杨慕不禁笑道,“他心有挂碍,也是情有可原,再说并非无人在意,又陵不是听得一清二楚,你这样通识明辨,也可以算做那举子的一曲知音了。”他一顿,诚挚道,“我见又陵的马鞍上系了个袋子,看形状我猜是一把琵琶,且还是南音琵琶。又陵既然带着,可否赏光弹奏,给我一个聆听佳音的机会。”
谢又陵心中一松,这话他已是等了半日,如何会拒绝呢?他望着杨慕清澈如水的眼睛,终于轻轻的笑了出来。
第25章 吹梦到西洲
谢又陵从锦套中取出一把四弦琵琶,依旧回了那槐树下,席地而坐,杨慕也撩开衣摆在他身侧坐了,见他横抱琵琶,修长如玉的手指在琴弦上一轮,一串清泠的乐音随即响起。
谢又陵按住琴弦,唇角轻挑,冲杨慕徐徐一笑,手下却不停,只一挑一拂,一段缠绵凄婉的旋律便已弹奏而出。那曲调清幽,有如月华如练静静洒下,又好似少女在耳畔婉转一叹,令闻者不禁生出唏嘘怜惜之意。
谢又陵的琴音引来了众人的瞩目,那一群自诩风华正盛的举子们忽闻这大异于寻常琵琶曲的乐声,心头都微微震荡,再看谢又陵白衣胜雪,容色清雅,眉梢眼角尽是翩然风流,又都不禁道了声妙,众人心中不由开始揣度起,这样的人才是出自哪家名门。
众人正听得入港,却见谢又陵五指一按,琴音戛然而止,他低眉浅浅一笑道,“这便是南音琵琶的调子,总不外乎委婉叙情,离别哀伤,刚才那一支叫做思情人。许久不弹了,让诚义见笑。”
杨慕摇头道,“这曲调纯朴优雅,宛若一人在对面低回浅唱,令人心醉神驰,又陵弹得好,为何却不继续?”
谢又陵定定的看着杨慕,悠悠道,“这曲子原是有词的,用南音唱出来,便是,思情人,伊今一去,君今一曲,伊都不肯返圆,空误阮……”他忽然明快的笑起来,“如此好春光,不该伤情伤绪,诚义说过要教我箭术的,今日定要兑现才行。”
杨慕笑着点头,正待起身,却见适才那萧姓举子行至面前,拱手道,“闻二位雅乐,心旷神怡,特来拜谒,在下昆山萧轩,请教二位公子名讳,可是本届共赴春闱的同年?”
杨慕站起还礼道,“在下杨慕,与这位弹琴的谢兄俱是京城人氏,说来惭愧,我二人疏无才学,不敢下场应试。今日偶然来到此处,目睹众士子雅集,萧公子卓然风采,实是我等有幸了。”
萧轩闻言,略有迟疑,面露一丝怅然,半晌喃喃低语道,“如此,倒是可惜了。”
杨慕知他是惋惜谢又陵和自己不曾应试,心中一动,问道,“萧公子从江南而来,杨某请教,维扬书院等几处江南讲学圣地,如今是否依旧盛况如昔,蓬勃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