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34)
杨慕听到传板子,心里却忽地一松,父亲尚且愿意责打他一顿,那么许是他劝进的事还有转圜的余地,或许他挨一顿打,便可以让天下读书人能自由评议国事,民间好学的风气也不会因此被扼杀,那么这顿打也便值得了。
杨潜一瞥之下,发觉他神情澹然,竟还透着几分安之若素的劲头,当即冷笑道,“拖他出去,打二十板子。”
小厮们先是一愣,不解老爷要他们拖谁出去,再一晃身,才发现房内地上跪着二爷,一时更是相视呆立,都有些不敢相信适才听到的话。
杨潜哼了一声道,“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拖他出去?”
小厮们这才明白过来,老爷今日果真要打二爷,抬春凳的两个人无奈上前,一左一右的架起杨慕,走到那凳子前。
时近傍晚,天色晦暗,院中的两尊白玉铜丝罩灯发出幽幽的清光,正照在那窄窄的春凳上,杨慕知道自己该伏身上去,他下意识的一瞥那四指宽的板子,身子还是禁不住微微一颤,他暗自猜度,不知那粗大的板子打在身上,会不会比戒尺还要疼上许多。
他咬牙伏身上去,胸膛一接触那冰凉的漆制凳子,便不自主的发抖,此即岁在初春,依旧寒意料峭,他蓦地觉得身后的直衫下摆被拉了起来,臀腿上便又是凛冽的一凉。他下意识的想回头去看,又不想让人看见他羞怯惊怕的神情,只得双臂抱紧,将头埋了进去。
小厮们见二爷只是抱臂,心中暗道使不得,二爷没挨过板子,等下疼起来手中不抓紧凳子,怕是要翻下去的,其中一个小厮好心凑近他耳畔,低声道,“二爷抓着凳子罢,我们轻轻打,等下您只管大声叫疼就好。”
杨慕迷惑的抬起头,却正对上父亲冷峻的目光,耳听得他喝道,“磨蹭什么,还不快打。”
小厮们不敢怠慢,将手中板子高高举起,只听得一阵着紧的风声响起,啪的一声,杨慕的臀上已挨了一板。
饶是小厮们未曾用力,这一板已是他平生从未品尝过的剧痛,杨潜只见他的身子随着板子落下,猛地向上一挺,借着灯光望过去,清晰可见他咬着嘴唇,拼命忍耐才没叫出声来。
原来这比那戒尺打得疼了太多,杨慕终于知道小厮们让他抓住凳子的用意,那如滚油泼洒般的灼烫和随之而来的锐痛,除了靠一身的气力去苦捱,也唯有借助双手使力才能分散一些,且可以避免在这责打中出现难堪的失态之举。
须臾的功夫,杨慕已挨了五六板,身后的痛楚在不断的叠加,额上已冒出了一层的汗,耳边听到那竹板击打时发出的极清极脆的声音,每一下都令他神魂为之一震。
杨潜见他疼得面色惨白,双眼迷离,虽也看出小厮们并未狠打,不过做做样子,但于杨慕而言已是极重的责罚,待到二十板子打完,杨慕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水尽数濡湿,紧紧的贴在身上,勾画出一身飘逸的骨骼和清秀修长的身形。
小厮们执起板子侍立一旁,杨慕这才伏在凳子上大口的喘息,一颗颗汗珠顺着鬓边一直流淌下来,滑落在院中的青石板地砖里。
第23章 明明如月
杨潜将儿子的狼狈之态尽收眼底,平缓的道,“这二十板子是要让你长记性,收敛起你的书生意气,那些无用的空谈治理不了一个庞大的帝国。你是我儿子,即便不认同我的主张,也不能在外面公然那样说,你一身的荣辱都与我息息相关,更与杨家上上下下都相关。”他略一顿,语气温和了些,“你只要做个富贵安乐的皇家女婿,享尽人世荣华就好,余下的事不需你过问操心,明白了么?”
杨慕俯在凳子上,一身的汗水仍在淋漓而下,被带着寒意的晚风一吹,禁不住打起了冷颤,他勉力抬起头,看着灯影里父亲晦暗的面容,低低颤声道,“老爷说的,儿子明白,又不明白,老爷适才说到君臣父子,难道老爷在外辅佐君主,便是要怂恿君父做焚书坑儒之事,令君父成为天下读书人口中的暴君么?”
这几句话实在令杨潜心中刚刚涌起的爱怜之情登时烟消云散,顷刻间化作急怒攻心,他瞪视杨慕片刻,咬牙切齿道,“简直放肆,给我再打,重重的打。”
两旁的小厮听得一惊,不由看向杨慕那仅着了中单的臀腿,那裤子早已被汗浸透,几成透明,薄薄的贴在身上,隐约可以看到臀上红肿的板印,一个小厮大着胆子劝道,“老爷,二爷身子弱,再禁不得打了,他年纪小,老爷教训几板子也就是了,哪有狠打的道理。”
杨潜横眉立目,冷冷一笑道,“他身子弱?那骑射剑术都练得好得很,哼,这几板子打不坏他,你们再有废话,就每人先打五十,给我轰了出去,永不许再进来。”
小厮们神情一凛,无奈的对视了一眼,只得再度执起板子,走到杨慕身侧,站好后躬身问道,“请问老爷,打多少?”
杨潜定定的看着伏在春凳上的儿子,那双清华如水的眸子里盛满了哀恳之色,他有一刹那的失神,只以为那样的神情是在乞求自己不要打他,可转瞬之后,他便看到杨慕眼中闪过了一抹绝然的冷静,他分明不是在求自己饶过他,而是在求自己饶过那些搅动天下舆论,搬弄纲常世情的文人士绅们。
杨潜阴郁的冷笑道,“只管打,打到他认错为止。”
小厮们不禁面露难色,有些犹豫是该像刚才那样轻些打,还是直接重打一气,让二爷吃不住痛,快些认错。可这般不计板数的责打下去,早晚会打破了皮,那时二爷受的罪,可就大了。
“老爷,这样的打法,二爷怕吃不住,一会儿裤子要是再粘了血……那可就苦了二爷了。”小厮们不得已,一阵苦劝道。
杨潜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他们说的意思,初时心头掠过一丝不忍,但终究怒意难平,当即沉声喝道,“如此啰嗦,把他裤子褪了再重打。”
小厮们应了声是,上前欲褪下杨慕的裤子,却见他浑身似筛糠一般抖个不停,身子紧紧的贴着凳子,奋力仰起头,颤声道,“老爷……父亲……求父亲给儿子留些体面。”
那小厮偷眼看向杨潜,一望他的面色便知其心意已定,只好低下身子对杨慕轻声安慰道,“二爷,这是为您好,一会打得破了皮,衣服黏在伤口里,麻烦就大了。”
这话说的让杨慕几欲昏死过去,让他对即将到来的疼痛产生了更为恐惧的想象,可是话已说出口,他今日到底要以这一身骨血劝阻父亲,哪怕父亲打晕了他,也好过神州大地从此再无开明言路,昌盛学风。
杨慕咬咬牙,不再挣扎,任由小厮将他的裤子褪至膝弯处,然而虽则心中坚定,还是不免羞耻万分,身子重重一颤,双手已是死死的抓紧了凳子的边缘。
此时月出东斗,院中凉风习习,一缕清光斜斜的洒落在他温润如玉的肌肤上,那上面布满了一道道绯红的杖痕,看得人触目惊心,却也会生出无限怜惜,那两旁刚要扬起板子的小厮也是一愣,直疑心这是少女羞红的面颊,那般柔嫩,那般脆弱,还闪着点点汗珠,在月光下泛着幽幽光亮,像是一颗颗滚滚落下的泪滴。
可再怎么惋惜,那责打还是要继续,杨慕只听得身后风声响起,已下意识的绷紧了肌肤,却不想那板子打在肉上的声音极度清脆响亮,震得他神魂一荡,一阵极度的羞耻感便如潮水般袭上心头。一板之后,杨慕的臀上已现出一道清晰的红印,一股痛彻肌理的火烧火燎感瞬间淹没了他,他在剧痛之中不由想到,原来和这重打的板子相比,刚才那二十板竟是如同和风细雨,原来要凭借一身血肉来抵挡捶楚,是需要非常可惊可怖的勇气,自己终究是太过天真,太过痴傻。
身后的板子有条不紊的继续落下,杨慕身侧的一株桃花树被那板风震得摇曳不止,花朵一片片零落飘散,那娇嫩的粉红花瓣兀自带着春日的芬芳,却忽然委顿在地,于这场责打中献祭着它最初,也是最后的美丽。
杨慕臀上已挨了十几板,却仍咬牙苦忍不哼一声,小厮们看得心中焦急,二爷这般抗刑,看来是要跟老爷一拗到底了,他们虽不知父子争执的缘由,却也听出适才二爷的话似在指责老爷,儿子指摘父亲这是大逆不道,老爷岂肯轻恕。他二人心中叫苦,偏巧今日太太又不在家,竟也没人能来救下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