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4)
“好,臣帮您做。不过您得答应臣,日后得闲了,还需自己做一篇补上,而且届时要允许臣来品评。”他忍住笑意说道。
妙瑛立刻拍手笑道,“好,就这么定了。我答应你,一定做到。”
谢又陵颌首一笑,端着琉璃杯自去交给外间的宫人,刚走到门口,只见乾清宫的内侍徐广疾步迎上来,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
“又陵,我正巧要找你呢。”徐广喘着气,将谢又陵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道,“你还不知道罢,你家主子出大事了。”
谢又陵一惊,反手抓了徐广问道,“你说公主?什么大事?”
徐广示意谢又陵附耳过来,“养心殿那头都传开了,老爷子今儿把驸马给公主定下了。”
“这话可真?怎么翊坤宫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谢又陵觉得匪夷所思。
“当然真了!要不我这么火急火燎的跑来告诉你。哎,你也不问问定的是谁?”
谢又陵怔愣了一下,皇帝六个女儿里一贯最疼妙瑛,却也不必这么早就将驸马的人选定好,不过他转念一想,既然老爷子为爱女选婿,一定会挑京城最好人家的翩翩佳公子。
“哎,我告诉你罢。”徐广见谢又陵如此沉得住气,他自己却已按捺不住了,“就是御前红人,户部尚书杨大人的长子,咳,也是唯一的儿子,杨慕。老爷子这会已让人拟旨了,估计晌午的时候,阖宫上下就都知道了。那会儿可就不是什么新文了,你赶紧趁现在快去告诉公主,兴许还能邀个功什么的。”
谢又陵挑了挑眉,不解这有什么可邀功的,“那杨……公子此刻还在养心殿么?”
徐广摇头,“我出来找你时,他还在呢,不过老爷子不会和他谈那么久,你要是想替公主看看,就趁现在,一会儿人出宫了,可就看不着了。”
谢又陵点点头,即刻对徐广道,“你先回去,回头公主自有赏赐给你。”说罢,他转身朝殿中快步行去。
妙瑛只当他进来又有什么事要嘱咐,便冲他微微一笑。谢又陵行至她面前,将适才徐广那番话对她说了。
妙瑛登时黛眉深蹙,抓住谢又陵的手臂道,“父皇怎么忽然想起赐婚了,那杨慕是谁?”
“是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内务府总管大臣杨潜的独子。公主,此刻杨都尉大约还没出乾清宫,您若是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臣便去给您看看,如何?”
“什么杨都尉!旨意还没下呢。”妙瑛思忖着,“你去帮我看看也罢……”
她忽地灵光一现,笑道,“我记起来了,有次在养心殿外碰到过那杨潜,好俊朗的模样,原来是他的儿子。与其你去帮我看,不如你陪着我,咱们一起去看看。”
谢又陵哭笑不得,忙道,“公主,这不合规矩。您这样贸然去见杨,杨公子,会让人觉得您太不矜持了。”
妙瑛轻轻一笑道,“我本就没打算矜持,何况我也没说公主要去见他。你去帮我找一件你的衣裳,我换上,扮成个内侍的样子,一句话都不说,只在你身后跟着。你自去想办法和他攀谈,我在旁边听着就是了。”
谢又陵没想到她会用这个办法,觉得倒也可以一试。于是他便去寻了个和妙瑛差不多身量的内侍,拿了他的衣裳给妙瑛换。
“什么人的?就乱拿给我穿,是你的也还罢了,别人的我可不穿。”妙瑛只看了一眼,便将衣服扔在一边。
谢又陵无语了一阵,站直了身子伸开双臂道,“公主觉得,您能穿得下臣这一身衣衫?别人看了不会觉得太过奇怪?”
妙瑛定睛看去,这才发觉,谢又陵虽然只比自己大一岁,却身量高挑,早已高出自己一个头都不止,果然穿上他的衣裳,也会拖拖拉拉行动不便,她不好意思的笑笑,没有再多话。
妙瑛换好装,尚未揽镜自照,却见谢又陵抿着嘴轻轻笑开来,她下意识的正了正幞头,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少监服,并未察觉异常,“有什么好笑的,还不快走。”
谢又陵收住笑,点了点头。他不是笑妙瑛身穿内侍的衣衫,而是第一次看她穿男装,那美玉般精致细腻的脸,被鸦色幞头衬得莹润剔透,双目湛湛,内中流转的是一抹娇羞,三分无畏,几许豪态,最终都化作了十分美丽,很像仲春时节,西苑朵云亭前盛放的玉版牡丹,灿若皎月,明艳无俦。
妙瑛不知他在想什么,见他似笑非笑的出神,便等不及的一把拉住他的手,毫不犹豫的朝殿外奔去。
谢又陵一晃神的功夫,已被妙瑛紧紧的扣住右手,他来不及挣开,索性任由她牵着,心中不禁一阵好笑,看来公主对于未来的夫婿当真好奇得紧。
奔至养心殿外,谢又陵已微微有些气喘,稍作平复便直截了当问内侍道,“那杨公子尚在殿中,还是已经走了?”
内侍猜到他是风闻了消息匆忙赶来,多半亦是受了公主之命来探看杨慕,忙道,“皇上才颁了口谕,亲封杨公子为驸马都尉,尚六公主。杨都尉刚离去不久,这会儿应该还未走远,你快去追追看,只怕还能见到他。”说完,又面露笑意补了一句,“那杨都尉好个清俊模样,配咱们公主倒也不差。”
谢又陵一语不发,当即转身,拉起一旁垂着头的妙瑛向午门方向跑去。妙瑛被他拽得直踉跄,低声道,“慢些跑,你怎么知道他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谢又陵头也不回的道,“外臣的车马一向停在午门处,公主快些罢,晚了人家就真的上车走了。”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急切,也许是为妙瑛而急,他服侍了她三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把她的事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妙瑛只好由他这样牵着跑,她此时已有些后悔,不该这般好奇杨慕,刚才那内侍还夸他好相貌,内侍口中的俊俏,该不会是个银样镴枪头样罢?
她这样胡乱想着,不防谢又陵突然停住了脚步,她一个没留神几乎撞到他身上,刚想要埋怨几句,却见谢又陵回头对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之后指了指金水河上横亘着的玉带桥。
妙瑛凝目望过去,看到那蜿蜒如玉帛一般的桥面上赫然立着一个少年,那少年身着湖蓝色绸衫,腰间的镶金云纹玉带束得很紧,将他的身姿勾勒的纤细挺立,他头上仅用了一支青玉冠束发,衬得他的脸白净而轮廓清晰。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修长的手指轻搭在阑干上,看上去仿佛要和那汉白玉石融为一体。
艳阳下的金水河反射着阳光,在一片灿烂的烟波中,少年那精致的眉目也被笼罩在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里。
妙瑛觉得这少年似一尊鎏金玉像,一阵春风拂过,他身后的衣袂随风轻摆,好似他的人也翩然欲飞,她看着眼前的景象,脑海里蓦地生出宛若谪仙这四个字来。
谢又陵站得更近些,他透过那光晕看清了少年微微蹙起的眉峰,平静和缓的眼波和眸心深处一抹清浅的惆怅。他有些纳罕,亦猜想不出,这样如诗般的少年郎究竟为何事郁郁。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然而他亦在心底感叹,虽然置身于一片空阔场地,周围并无一丝桃红柳绿,但看着这少年,却仍能令他联想起一些惬意愉快的画面,譬如,春山暖日和风,小桥流水飞红。
谢又陵看得出神,还是妙瑛先反应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口,俯在他耳畔轻声问,“他便是杨慕?”
谢又陵按着自己的猜测点了点头,略一回首道,“公主想听他说话么?”
“也好,咱们去问问他,做什么站在这里。”妙瑛想了想,嗤笑了一声道,“是你问,我可不和他说话。”
谢又陵轻轻点头,却松开了妙瑛的手,缓步走到玉带桥畔,一揖道,“请问公子在此间停留,可是因为迷失了回去的路?”
杨慕从养心殿出来,行至此处,知道前方不远即是午门,便遣退内侍,想要独自静默片刻。
他望着那白璧无瑕的桥身,信步走了上去,凭栏而立,心中却不辨悲喜。
这座庄严辉煌的禁城,初时只令他感到压抑,如今却让他生出几分畏惧,这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甚至也不是杨潜应该待的地方,在这里,他们永远只能是仆从一样的存在,恭顺而卑微。
他想起养心殿里杨潜手捧口盂时的一幕,心中一阵翻涌,这激烈的起伏情绪里,除了羞愤,竟还有几分隐隐的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