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28)
“今儿难为你了,我为母亲替你道个歉,她这半年来心情一直不好,往日里,她也不是这样的。”妙瑛先开了口,却是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话。
杨慕温煦的笑道,“你不需特意道歉,我明白的。”
妙瑛抿着嘴巴,半晌道,“你近来好么?我听说,汤禾的案子已定了,判了流放三千里,父皇是按你父亲审议的结果下的旨,前些日子我听哥哥们说起,对此都颇有微词。”
杨慕微微垂首道,“文字言论,是关乎天下舆论的大事,皇上借着汤大人的事整肃这股风气,想必也有深意。至于结果,我想也不是我父亲一人之力能影响的。”
妙瑛轻轻一笑道,“你还是这样,绝不能说你父亲一个不字,罢了,他们朝堂上的事,到底不是我们现在能插嘴的,等咱们大些,总可以比现在有更多的机会劝进长者,平衡各方所需。”
杨慕第一次听到妙瑛有这样的想法,未置可否,只含笑道,“你之前画的那副苍松,笔法颇有倪瓒的气息,意境真好,倒出乎我的意料,我总以为你师从宫中画师,画风也该是描粉镂金的画院派才是。”
妙瑛笑起来,看向谢又陵,但见他半倚在门边,低眉浅笑,那样子自有一股风流,心里一动,便笑道,“你这就是小看人了,凭什么宫里的人就只能一副匠气,我们也是见识过好东西的。武英殿收着那么多佳作,就是看也该看出些灵气来。你这样说,可见是喜欢倪瓒的画了?”
杨慕点头道,“墨润笔净,恬淡旷远,我更喜欢他早年清淡的画风,很有一股赤子之气。”
“许是因为你也正年轻,”妙瑛笑道,又冲谢又陵努嘴道,“你很该和他好好谈谈,他最推崇倪瓒,还有五代人李成,一副寒林平野图临了又临,都不知画了多少遍。”
杨慕心中一喜,想不到知音竟在眼前,当即转顾谢又陵拱手道,“看来我不光要向又陵讨教南音琵琶,还有北宋山水画派的技艺。”
谢又陵尚未答话,妙瑛又笑道,“实话告诉你,那画原就是他画的,我唯有翰墨尚可以示人,画作却只能贻笑大方了,赶明儿你们画好了丹青,预备着存世的,就都拿来给我,我自题上画名和跋,咱们两厢里一配合,准能卖个大价钱,到时候一定要让京城的文人士绅都排着队来争购。”
她抚掌说得热闹,引得杨慕和谢又陵都笑起来,那笑声高高低低,清悦明快,正是少年人无忧无愁的青春惬意,在温暖如春的殿中蜿蜒回荡。
他们不知道外头已飘起了朦胧细碎的雪花,一阵朔风起,那雪便如同飞絮一般被吹得打旋,落在皮肤上会是刺骨的冰冷,蛰在眼睛里则是如针刺般一疼,之后再化成一道带着温度的液体,缓缓流淌而出。
第19章 契阔谈?
时近新年,官学里即将放假,课业也比往常留得轻松,杨慕得了清静的时光,偶尔会在房中读些感兴趣的闲书以自娱。
这日晌午后,杨潜回到府邸,杨慕已在清华轩陪曹拂说话,见他来了,忙起身问安。
林芝正捧了茶进来,杨慕上前接了过来,略一吸气已闻到君山贡尖的清芬香气,他欠身奉给杨慕,道,“这茶有些旧了,如今冬日里老爷该用些普茶,暖胃也暖身子。”
杨潜接过抿了一口,确实味道已不如谷雨前的清甜甘爽,点头道,“这话说的是,可见你的舌头愈发养得金贵了。”他横了一眼略显局促的儿子,又道,“前日进宫,得了那些赏赐都一一记下,回头再去跟各位贵人谢恩。”
杨慕躬身道是,眼前恍惚掠过嘉嫔那无甚好气色的面容,忽然想到适才看过的书,便道,“儿子想问老爷,皇上何时才会恕了嘉嫔娘娘,重新复她的位?”
杨潜皱眉道,“怎么也得再有个半年,皇上为这事,特意下旨警示宗亲,凡有再犯者一律重处,这话才说了多久,岂有不到一年时间,就恢复她位份的,除非师出有名。”
“可是儿子瞧着,娘娘气色着实不好。”杨慕仔细想着,道,“儿子前日拜见娘娘时,见她双眼微突,颈部似有些肿大,近日读圣济总录,见上面记载了瘿病的特点,倒和娘娘的样子有些相似,书上还说,罹患此病的人,情绪最易亢奋动怒。儿子想着,会不会是因生病的缘故,使得娘娘的脾气那般暴躁。”
杨潜饮着茶,淡淡的望了一眼他,道,“你的心思越来越活络了,连医书都不放过,来日是不是要进太医院做个供奉去啊?”
杨慕一时思虑妙瑛的处境,总是盼她能早点和母亲团圆,刚巧在医书上看到这样的记载,便来告诉父亲,想着父亲也许能有法子帮嘉嫔摆脱眼下的困局,没料到自己翻看医书又犯了父亲的忌,只好躬身道,“儿子偶尔翻的,其实……儿子最初……确是想找治风湿的方子。”
杨潜微微一怔,想到他还是存了孝顺关切自己的心,也不免有些感动,脸色松缓道,“这些闲书,打发时间看看也就罢了,不可多读,别忘了你挨的那顿板子,再有下次,可不是戒尺那般容易混过去的。”
杨慕不意父亲再度提到这桩事,睫毛微微一颤,咬着嘴唇轻轻答了句是。曹拂上前搂过了他,埋怨杨潜道,“大年下的,做什么又吓唬他,你还嫌他不够怕你?再这样,我必带了他回父亲那过年,偏丢下你一个人,看你怎生是好。”
杨潜无奈,亦只好不再当着曹拂的面训诫杨慕,但对他适才所说的话却已有些意动。
次日杨潜在内阁整理完当日奏疏,正赶上赵旭打发梁进忠来取票拟,二人闲聊两句,杨潜笑道,“我看老爷子今儿心情不错,年下你和你师傅的赏赐必然该丰厚了,回头告诉你师傅,发了财可别忘了欠我的那顿饭啊。”
梁进忠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手,苦笑道,“承您吉言了,我先替我师傅谢过您一年的照拂,再自己谢谢您。再说老爷子,本来是心情挺好,偏巧嘉嫔午后又来闹了一通,这位娘娘一来就是哭天抹泪,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不过求老爷子原谅她,复她妃位,再把公主给她送回去。老爷子听着是又腻烦又无奈。”
杨潜忖度着梁进忠的用词,皇上只是腻烦,并没生气,他漫不经心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道,“嘉嫔时常来闹腾一阵,老爷子倒是好脾气没发火,看这架势,是早晚要复她的位。你师傅怎么看这事?”
梁进忠一笑,“您说的是,我师傅也这么瞧,只是时机未到。罚了她才不到一年的光景,老爷子也得找合适的由头不是。说到底也不是为了她,还是打老鼠不愿意伤及玉瓶。按我师傅的话,不看僧面看佛面罢了。”说着,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六的手势。
杨潜明白,赵旭久在御前伺候,最知道皇上的心意,皇上最心疼的还是六公主,为了公主也不会太为难嘉嫔。他想起杨慕说的那番话,忽然已有一计掠上了心头。
杨潜当即吩咐内阁外的一名内侍道,“你去太医院看看,今儿王院判当不当值,若在,即刻来回我。”
内侍很快回来,告诉他王院判今日正当值。杨潜当即缓步朝太医院走去。他甫一踏入太医院,院判王衡便起身迎了上来。
王衡拱手笑道,“前日给大人的那几幅膏药,不知大人用的如何?若好,下官就再按那方子给大人多配些,春秋季风湿发作的时候贴在膝盖关节处,多少总能缓解些痛楚。”
杨潜一笑道,“也罢了,我这是经年的旧疾,好不利索了。皇上体恤,让你来给我治,其实我自己也知道,不过发作的时候熬几天也就过去了。前些日子,我的管家从外头听了个偏方专治这病,取新鲜狗皮一张佐以三七,冰片,血竭敷在腿上,我正要请教,这方子听着可有道理?”
王衡捻须想了想,缓缓点头道,“狗皮性热,再配以上述药材,确有驱风散寒之效,大人或可一试,也许倒真把这毛病去了呢。”
“你说好,那我便试试,横竖你这院判也拿我的病没辙。”杨潜一指王衡的胡子,笑道,“若不灵,我就打发人来把你这把胡子薅下几根来,全当为那死去的狗祭奠了。”
王衡忙陪笑道,“不敢不敢,下官自当竭尽全力为大人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