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21)
杨潜摆手道,“我不是说他有这些事,但难保他没听他大哥说过这些,虽说世人起小都是这么过来的,可他不同,他日后是要尚公主的,在这些事上容不得一点行差踏错,他又生的那个样子,要是有心的人起意勾引他,真做出点什么事可就晚了。”
他说着,愈发觉得要小心防范,提早知会杨慕这些道理,他装作闲闲一笑道,“瞧我这记性,忽然想起还欠着岳父大人一副字,我先去书房写完它,晚点回来咱们一道吃饭。”
第14章 寓目魂将断
涵虚阁中的石榴花开得红艳艳一庭皆是,映衬着如雪的荼蘼,交相斗艳,廊下的小丫头忽然瞧见杨潜进了院子,慌得站起来行礼,杨潜一摆手,示意她不必做声,径直向屋里走去。
杨慕正在临赵孟頫的洛神赋,才放下笔,余光看见有人进了门,再一抬首,见来人竟是父亲,忙站起来躬身揖道,“给老爷请安。”
杨潜点头道,“在写什么,做文章还是临字帖?”
杨慕看着书案上才写的字,回道,“儿子在临赵子昂书。”
杨潜行至书案前去看,一壁问道,“元赵子昂以书法称雄一世,落笔如风雨,一日能书一万字,你如今临帖有何心得?”
杨慕思忖片刻道,“赵书婉转流利,不乏内秀外刚,但看得久了,总觉得有股柔靡之态,也许字如其人,身为赵宋帝胄而侍元,终究失了文人风骨。”
杨潜皱眉道,“你小小年纪,哪里懂得国破家败的辛酸,妄议古人,须知人人皆有难处,处今人之位思古人之事,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真碰到那样的事,只怕很多人还不如赵子昂有骨气。你既不喜欢,还临他的字做什么?”
杨慕低下头,轻声道,“儿子更喜欢瘦金书,但老爷曾说,瘦金书虽然看似笔力锋健,但实则透着一股绵软婉娈之意,有一股亡国气。”他微微一叹道,“老爷还说过,皇上极爱赵子昂的字。”
那一声叹息,绵缓若游丝软系,柔软如风摆细柳,和着冰鉴里升起的袅袅白雾融化进了夏日的薰风里。
杨潜心下不悦道,“那是要你专注一种书体,乱花渐欲迷人眼,你以为你这点心智阅历就真能博采众家之长了?”他想到杨慕和他辩驳过的事,不由得提高声音喝问道,“皇上喜欢的,难道还入不了你的眼?”
杨慕被他问得轻轻一颤,想说不敢,心里却忽然有股执拗之气涌上,“儿子以为,学书当以沉著顿挫为本体,以变化牵制为作用,二者缺一不可。若一意任事片面,便不是正确的道理。如鲁公的沉著,何尝不美好?怀素的飞动,又多有意趣。世人常说鲁公不如怀素,便是有失偏颇。儿子年纪尚轻,正是应该多借鉴前人名家,久而久之,才能形成自己的风格。”
他说完又躬身道,“这是儿子的一点想法,请老爷指正。”
他话音刚落,杨潜已横眉道,“你想法倒多,偏都在这些奇技淫巧上,做些风雅的淘气,和你大哥一个样子。近日他来寻你,又给你讲了哪些京城时兴的玩意,把你们那些纨绔的巧思也讲给我听听。”
杨慕听了这话,心里正是一紧,不由得想到素砚找来的那些书,幸而他白日里都收得好好的,一点不敢露出来。他正想着如何回父亲的话,就听见玉笙笑着的声音,“二爷,素砚那小子作死了,拿了这么一大摞的书,沉都沉死了……”
玉笙一脚刚踏进门,便看见杨潜坐在书案前,吓得一激灵,慌忙将一包裹的书藏在身后,紧张得连请安都忘了。
杨潜一瞥之下,发觉杨慕的脸刷的一下白了,便知不对,沉声喝道,“什么书?拿来!”
玉笙自然知道是什么书,却又不敢不拿过去,只得慢慢往前蹭着步子,一面小心翼翼的给杨慕递着眼色。
杨慕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这一瞬的功夫,背上已是冷汗涟涟,他不知道自己的脸白的像是早春即将融化的残雪,灰败得没了生气,而这幅样子落在父亲眼里,会令他何等惊怒交加。
杨潜看不得玉笙磨磨蹭蹭的样子,怒喝一声,“拿来!”
玉笙吓得浑身一抖,疾行了几步,将那包裹放到书案上,她此刻只想快点逃离这间屋子,可又没得杨潜的命令,这样进退不得简直是种煎熬,何况还须眼睁睁的看着杨潜打开包裹,一本本的翻着那些书。
杨慕也不知道这回素砚又给自己找了什么书,他于一片惊惧里茫然的看着,见里头有西厢,墙头马上,救风尘……他光是看着名字,心中已一片冰凉,他不敢再看下去,羞愧的垂下了眼睛。
杨潜越看越觉得心惊胆寒,原来他最为惧怕的事情已然发生了,他怒视杨慕,见他脸上带着又羞又怕的神情,立时明白,这已不是杨慕第一次看这些书了,他果然长大了,知道去寻这些淫词艳曲,如果不是他今日及时发现,倘或杨慕日后真做出什么苟且之事,他杨家一门岂还有活路。
杨潜想着便觉得惊怕不已,他抄起一本书狠狠地掷到杨慕的脸上,“成日躲在房间里,原来就是做这些勾当。说,这都是谁挑唆你看的?”
杨慕心中最怕父亲怪责旁人,听到这句话,不由浑身颤抖,低声道,“并没有别人,是儿子……儿子自己寻来的。”
“满嘴胡沁!”杨潜一瞥他的样子便知道他在撒谎,对着玉笙厉声吩咐道,“去把那个叫素砚的奴才叫来,快去!”
杨慕登时抬首,却不敢直视父亲,慌乱道,“老爷,真的是儿子自己要看的,素砚不过是替儿子去寻,是儿子逼着他的……”
杨潜冷冷一哼,道,“那也是死罪,我说过,你做了错事,自有人要因此受累。”他快步走到门口,扬声道,“去传板子来。”
杨慕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三魂已去了七魄,父亲要再度迁怒于旁人,此刻他眼前竟然浮现的是素砚一手捧着冰碗,一手擦汗的憨态,这画面那么清晰,清晰到素砚每一个笑脸都像一记狠狠砸进他心里的大锤,砸的他神魂剧痛。
他看见父亲转过身来,立时直直的跪倒,叩首道,“儿子不敢求老爷息怒,但错皆在儿子一人身上,求老爷责罚儿子,求老爷责罚儿子。”
杨慕听到父亲嗤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告诉过你,你是有爵位的人,我轻易罚不得你。你如果真这么怕的话,就该长点记性。”
杨慕被这一句话击得心神俱碎,下意识的抬首看着父亲。杨潜见他眼中分明已蓄了一汪泪水,迷蒙中满是哀求之色,却是清澈而无辜,看得人心里一阵疼痛。
杨慕眼看着外头小厮们已抬来了春凳,那乌黑的板子刺得他一阵眩晕,他死命的咬了咬牙,颤声道,“儿子不服,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无论什么爵位,我都是老爷的儿子,这是杨府,儿子自当遵从老爷管教,那板子要打也该打在儿子身上,若不如此,老爷怎能令儿子记住教训,下次不敢再犯。”
杨潜没料到他有这般勇气,细品这话竟还有胁迫他的意思,他森然一笑道,“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既然你要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成全你。”
他霍然转身,吩咐门外侍立的小厮道,“去寻一把戒尺来,其余人都退出去,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去进来,更不许去清华轩通风报信。”
那小厮领命,一会功夫便即回来,手里捧着把紫檀戒尺,恭敬的交给杨潜,忙忙的退了出去。
杨潜转身将门关好,想了想,又不放心的上了锁。杨慕听到那机括咔嗒一响,身子便是轻轻的一颤。
“今日是你自己讨打,我只问你,知道错在何处了么?”杨潜沉声问道。
杨慕叩了一个头道,“儿子罔顾学业,辜负父母,实在罪该万死,请老爷重重责罚。”
杨潜摇头道,“你还是不知道错在哪里。寻常人家,若有这种事情,长辈或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你不同,你是皇家的女婿,德行不能有一点亏欠,何况你将来只能一心一意服侍公主,那些娇妻美妾的日子你想都不要想。看了这些书,移了性情,难保不会做下些丧节败德的下作事,到时候,你害的可不止你一人,而是杨氏满门!”
杨慕断没想到父亲今日震怒原来是为这个,说到底还是畏惧于皇室,而父亲话里的意思竟将自己说的那般不堪,他简直羞愤得无地自容,直想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在地上,再不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