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18)
皇帝淡然一笑,知道佑堂是有意显示其箭术,但他也想看看杨慕是否有真本事,便点头道,“也罢,就依你说的罢。”
佑堂心中得意,也不客气,当即取下弓箭,瞄准一番,对着那百步开外的柳条发力射出,只听铮的一声鸣响,簇箭正中柳枝,下悬的葫芦应声落地,在碎开的一瞬,事前藏在里面的鹁鸪也挣扎着飞出,那鹁鸪脚上系有铜铃,发力时双脚震动,铃铛发出一连串清悦的声音,煞是好听。待鹁鸪辗转飞腾,跃到半空,佑堂才从容搭箭,须臾,只听嗖的一响,鹁鸪的脖颈已被簇箭横穿而过,倏忽坠在了地上。
众人发出一串叫好声,赞叹过后,场中渐渐安静,数十双眼睛齐齐盯向杨慕,都等着看他如何发挥。
杨慕见那鹁鸪被一箭封喉,心中掠过一丝恻然,神思一动,旋即引弓瞄准,停顿了片刻,他臂上发力,簇箭便夹着风声呼啸射出,在放箭的一瞬,他双腿一夹马腹,那白马当即如电如露般的向前奔去,众人只见眼前白光一闪,杨慕已奔至远处,在那柳叶落地前伸臂一抓,将那细嫩的柳枝握在了手中,随后引马回身,将手中的柳枝高高扬起示意,再催动白马快步返回了御座之下。
台下众人见杨慕露了这一手,都暗暗叫好,须知这番技艺,不光考校箭法,更是骑术精湛的体现,于如此快的速度纵马驰到,接住断柳,当真比射中那尚未飞高的鹁鸪难度要大上许多。但如此一来,不免又违背了事前说好的规矩,众人一时想要叫好,却又觉得不妥,都觑着皇帝的面色,等待观望着。
果然佑堂不悦道,“说好的射鹁鸪,怎么又突然变成了射柳枝,你临时变卦,是什么意思?”
杨慕下马,拜倒在地道,“殿下技艺精湛,臣自愧不如,臣临时起意,违反了规矩,请皇上责罚。”
皇帝微笑颌首道,“那你便说说,为何忽然改了规则,要去射柳枝?若能说出合理的解释,朕便不计较你违约的事。”
杨慕缓缓抬首道,“臣听闻从前宋元二朝做此戏,不仅要射端柳枝,更要策马拾取那断柳,这不光是对射技的要求,亦是对骑术的要求,臣适才联想古人,便忽然起意想要效仿一番,此其一。其二,此时春夏交接,万物孕育化生,臣不忍伤生,以干天和,故此才违背和殿下的约定,改做射柳拾柳之戏。”
皇帝注视他平静真诚的眼神,知道他所说皆是肺腑之言,不由得一阵欣喜,“诚义是个仁善的孩子,朕不追究你违约之责,你与佑堂技艺相当,今番较量各有千秋,就算是个平手罢。不过你心思既巧,用意又出于仁心,朕就将你适才所骑的天马赐名皎雪聪,赏赐于你了。”
杨慕正喜那白马与他配合默契,仿佛跟他有缘一般,闻言,立即叩首谢恩,一俯一起间,他听到佑堂低声嗤道,“巧舌如簧,妇人之仁。”
再抬首时,佑堂却已笑道,“原来都尉心地这般宽厚,倒是我想得不够周全了。”他目光忽然落在远处地上闪亮的物事上,“咦,你的东西掉了。”
杨慕回首,见一根笛子正横在身后路中间,再一摸腰间,果然不见自己那支碧玉笛,想来是刚才纵马奔驰时掉落的。他本来并不想随身携带那笛子,还是临出门前父亲特意嘱咐了一句,要他今日带上,他不解其意,也不好多问,只依言将笛子系在革带上,不防却坠了下来。他有些尴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不知是否该回身去捡拾,心中发窘,脸上便起了一层的红晕。
妙瑛望着远处的玉笛,又看看近前杨慕愈发涨红的面色,心念微动,转头看向侍立在侧的谢又陵,后者会意,当即走下高台,拾起笛子,返身行至杨慕身前,双手奉上,含笑温言道,“都尉,您的笛子,请收好。”
第12章 昔日繁华子
杨慕接过玉笛,心中感激,随后亦清楚的感觉到谢又陵借奉上笛子之际,迅速的将一张小纸放入了他袖中,他对谢又陵点头微笑道,“多谢……又陵。”他本想唤一声中贵人,或是谢少监,却想起谢又陵曾说过要他直接唤他的名字,便临时改了称谓。
谢又陵对杨慕湛然一笑,转身站回了妙瑛身畔。只听妙瑛朗声道,“你随身带着笛子,想必雅善音律,可否赐教,与我合奏一曲?”
杨慕微微一怔,他不知妙瑛平日尚喜抚琴,乍听此言,心中先是一阵欢喜,继而便想到,父亲一贯不喜自己弄笛,今早却特别嘱咐他带上玉笛,竟是意在令妙瑛发现,为的不过是增添她对自己的好感,原来父亲仍是希望他能主动讨好公主,博她欢心,他思绪至此,那最初的喜悦早已渐渐淡去,心底唯剩下一片浅浅的怅然。
妙瑛见他低眉不语,不解的看向谢又陵,谢又陵忙轻声咳嗽了两声,杨慕这才缓过神来,躬身歉然道,“公主雅兴,杨慕自当奉陪。”
妙瑛一笑,令人将自己的连珠琴取来,轻调了几下音,对皇帝嫣然笑道,“父皇想听什么,女儿这便弹给您听。”
皇帝饮了一口莲花白,徐徐笑道,“往日朕要听你弹一曲,可是得费百般心思,今天偏这么痛快,那可要好好难为难为你。一曲高山流水,以慰在席众卿罢。”
妙瑛嗔了皇帝一眼,这哪里是难为她,分明是难为杨慕,本来琴笛合奏,那笛声偏弱,极易被琴声所掩盖,而高山流水又是最适合琴音的乐曲,可如此一来,要众人能听得清笛声,就端看杨慕吹奏的功力够不够深了。
杨慕不敢大意,横笛唇下,见妙瑛对他微一颌首,指尖清清泠泠的拨弄下第一串音符,当即凝神轻吐气息,须臾间,众人已听到一阵如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的乐音。
妙瑛一壁弹奏,一壁听那笛音时强时弱,犹如层峦之巅,云蒸雾蔼,缥缈难测,又好似幽间清流,淙淙铮铮,奔逸不息,悉心静听,愉悦之情油然而生,心目间是一片宁静的喜悦,不由得凝神向杨慕望去。
杨慕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吹奏,想着父亲令自己带着笛子的初衷,一时间只觉得紧张,心力都用在捕捉妙瑛的琴音上,丝毫不敢走神,又不免觉得这般演奏已失了音律最初的意义,一阵无趣的感觉袭上心头,脸上自然也就带了几分恹恹之态。
妙瑛觉得杨慕一袭青衣立在台下,恍若一株挺拔修竹,身姿俊秀,意态端然,只是她不解为何那笛声初时透着潇洒寄情山水的快意,渐渐地却生出一股无奈的惶然与寂寥,她用探寻的眼神看着他,却始终不见他望向她,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也许他并不觉得自己可做他的知音?妙瑛这样想着,不觉一阵气馁,手指不由得一颤,琴声中便陡然出现了一个错音。
杨慕听那琴声忽地从愉悦变得伤怀,正自不解,就听到那一个突兀的错音,他下意识的抬眼看向妙瑛,目光相接,他看到她凝眉处,自有一段清浅的愁绪,而眼中分明又有着深深的关切,那样怔怔的望着自己,他胸中倏然一热,眼角唇边已舒缓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妙瑛没想到自己弹错一个音,居然引发了他的一顾再顾,她狭促的冲杨慕眨了眨眼,翩然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眼波流转间,有说不尽的盈盈娇媚,只看得杨慕心中乱跳,气息不禁一颤,他急忙收回目光,再不敢望向她。
又弹了一会,杨慕一直静气屏息,眼望地下,任妙瑛如何频频举目,他都仿佛一座端肃的玉山一般,岿然不动。妙瑛深深蹙眉,心念闪过,指尖随意一拨,将下一个变宫音故意弹错。
霎时杨慕霍然抬首,再度对上妙瑛脉脉缱绻的双眸,登时脑中又是轰然一响,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舒畅的绵软,却是再也舍不得将目光移开来。
那后半段高山流水,便是在他二人互相注视之下合奏完成,曲意婉转相知,有高山之守望,亦有流水之缠绵,仿佛两个经年相伴的好友在互诉衷肠一般。皇帝看清楚了,杨慕清朗的气度下,无声流动的温润,和他看向妙瑛时,唇边溢出的恬淡笑容。而众人也看见了,六公主李妙瑛眉目间的巧笑嫣然,和每一顾杨慕时,她的脸上绽放的明艳,态生两靥之姿,娇丽无双。
这响彻西苑天际的悠扬乐曲声,在众人心中缓缓铺陈开来,直到很多年后,人们再也无法在宫廷宴会上寻到杨慕的身影,而燕国大长公主也只是骄傲的昂首,在重重华服绮妆下释放着她形单影只的美丽,那时候,人们再度忆起今日的景象,不免于唏嘘中感慨着时间的凉薄,世间的凉薄,和人生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