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123)
杨崇耳中轰然一响,原来杨慕心如明镜,不但知道事情真相,还在顾念如何保全他,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卑劣怯懦被这朗朗乾坤、湛湛春日映照的无所遁形,反倒是眼前这个一向被自己认为痴愚仁柔的堂弟,比他更有勇气和担当,那副单薄秀逸的双肩才是支撑杨氏满门的力量。
佑堂不必转身,亦将身后之人轻言细语的对话猜出了大概,他知道谢又陵不会无端要求翻案,杨慕的镇定坦然更是加深了他的猜测,那么他便是甘心替人受过。他突然在暖阳下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杨慕也许连最终的结果也算到了,他是要借此事令妙瑛解脱,令所有恨他,嫉妒他,惦念他的人都解脱,从此世上再无驸马都尉杨慕——也许这也是他自我救赎的一种解脱。
他猝然回首,正望见杨慕从容挣脱开堂兄,对着他澹然一笑,那笑容明净清澈,他一瞬间竟有些明白过来,谢又陵为什么会对这个人那般痴妄,那般执迷。
第92章 海水知天寒
杨慕随佑堂登车前往宗人府,不同于上次镣铐加身,今番佑堂待他可谓礼敬有余。入得宗人府,佑堂并不前往大堂审案,只将他请入内室,命人奉上新茶,一应招待倒像是二人来此闲谈叙话一般。
佑堂起手请杨慕坐下,杨慕犹疑片刻,拱手道,“臣有罪,还请王爷以罪臣待之,是该提审或该刑求,臣不敢有丝毫置喙。”
佑堂淡淡一笑,问道,“你口称罪臣,便是业已将那罪行认了?”
杨慕点了点头,道,“是,臣认罪。”佑堂不由笑道,“既然供认不讳,还有什么可审的?我便如实报知皇上,且等皇上下旨处分就是,你也不过是在宗人府里再住上几日而已。眼下却无圣旨,你依然是驸马都尉,我的妹婿,咱们一处闲谈也并没有违反律法之说。”
杨慕垂头一笑,也不再推辞,在那椅子上坐了,他原本已有心里准备,等待着那久未上身,却又令他难以忘怀的国法切责,倘若那是他目下唯一能为保全杨氏所做之事,凭借这一点希冀,他以为自己终是可以捱得住那些苦楚。然而眼下的清雅房间,淡淡茶香都让他既不安又沉浸,亦不由得惊怕起日后能否再度鼓起勇气,面对那九重宫阙中最为痛恨自己之人,赐下的惩处。
恍惚间,忽然听得佑堂温言道,“你不必怕,皇上此番虽不满,却也未曾动怒。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能否坦诚相告?”
杨慕怔忡片刻,心底隐约猜出他欲问之事,轻轻点了点头。佑堂淡笑道,“你与小瑛一向感情甚笃,原本你纳妾我便有些不解,若说是为了子嗣也勉强说得过去。只是你这个人,温和谦恭,知礼守份,断不该能做出这般糊涂事,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此刻只有你我二人,你若信得过我,不妨明言。”言罢,看着杨慕面色黯然,又安抚道,“我定会帮你保守秘密,一切只按你心意来定。”
杨慕无声一笑,垂目良久,摇头道,“臣没有隐情,确是一时糊涂。”
佑堂不知为何,听他这般言语,心中忽然有一丝惆怅,原来他从不曾将自己视为可信可托之人,那么谢又陵呢?他不禁又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衔恨之感,杨慕是否还当谢又陵是一个知己良朋?
佑堂徐徐笑道,“你怎么说,我便怎么信,再多余的话我也不会问。只是你想不想知道,今次的事究竟是公主府中谁人传将出去,致你身陷囹圄?”
杨慕微微闭目,道,“臣无谓知道,既是自己行止有亏,就怨不得旁人。”他略一停顿,忽然起身,整了整衣衫,恭肃长揖道,“请王爷保全内中那无辜女子,她原是为臣所迫,如今身怀六甲,无论她或是她腹中骨肉皆属无辜。臣甘愿受国法制裁,还请王爷能从中减免那女子所受苦楚。臣感激不尽。”
佑堂禁不住一哂,此人连妾室一词都不愿诉诸于口,可见内中必有隐情,他笑叹道,“你起来,我应承你就是。即便不看你面子,我也须顾全小瑛的颜面。何况如今还牵扯着一个于我而言,颇为重要之人的性命颜面。”
杨慕缓缓抬首,脑中忽然闪过一道阴霾,他适才隐隐猜测,却又极力回避的那个答案便要呼之欲出,虽则潜意识里他仍是安慰自己,那人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又或者是和自己一样为了借这个缘由,彻底斩断和妙瑛已成煎熬的情愫,还她一个自由。可不知为何,亲耳听到佑堂的言语,还是会令他钻心的一痛。
佑堂不懂他腹内这些细腻婉转的愁肠,只一心要将心底的饮恨宣泄而出,好像那话只要一出口,便能彻底了绝杨慕与谢又陵之间的所有情谊,他怀着一股刻毒之意,笑言道,“我在皇上那里,见到了那封密奏,上头署名之人乃是,公主府长史,谢又陵。”
杨慕身子微微一颤,旋即便已恢复如常,原来真切知晓了,也无外乎平静以对。适才心头凛凛的疼痛于瞬间消散,他虽未亲耳聆听谢又陵剖白解释,却在内心深处明悉了他所有的动机和用心。他想起从前自己说过的话,谢又陵该算作他此生唯一的知己,原来时至今日,他依然没有看错。
佑堂紧盯着杨慕的神情,失望之感一点点涌上心间,他们的默契已在他眼前昭然展露,若非如此,若非见到杨慕此刻淡然和悦的神色,他便不会有这一刻的绝望。他忽然害怕起来,岁月其长,往后的日子里,他会不会只能任由悔恨侵蚀自己的心,只能听凭嫉妒将自己裹挟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妙瑛徐徐步入养心殿中,常喜迎上来道,“公主万安,皇上此刻正在东暖阁休息,您可是有紧急的事?”
妙瑛望了他,轻笑道,“掌印挡驾的功力愈发好了,我没有紧急之事,亦可等得,等到皇上何时愿意见我,我再入内不迟。”
常喜尴尬笑笑,迟疑道,“臣不是要档公主的驾,确是皇上昨日休息不好,才只睡了两个时辰……”他近前两步,低声道,“臣知道公主所为何来,冒死劝谏两句,皇上对此事并不想太过追究,也没打算为难都尉,公主尽管放心就是。此时不宜面圣,您还是回去罢。”
妙瑛蹙眉道,“掌印想劝我回去,那便拿出些诚意来。光说上这么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想打发了我?原来掌印就是这般偿付欠我之债的。”
常喜一凛,不由重重叹息,半晌道,“臣实在是对不住公主。公主既要听臣揣测天心,臣只好姑妄瞎猜一番。”清了清嗓子,再度低声道,“皇上于此事无可无不可,因眼下尚有几件大事未完,对都尉也就没有从前那般介怀。只是经不得挑唆,经不得提醒罢了。臣以为,皇上此番最有可能下旨……便是以都尉不敬先帝与太妃为由,令公主与之和离。”
此话一出,妙瑛猛地抓紧常喜的手臂,急道,“他是这般说的?当真?”
常喜被她凌厉的目光一震,缓缓垂首,又轻轻点了点头,仍是不放心地苦苦劝道,“公主莫慌,您想想,这未尝不是件好事。都尉与您都还这般年轻,他一个大好儿郎,这些年为着杨家的事,为着……做了这个驸马都尉,已被皇上猜忌到了极处,再这般下去,于他于您,都是有害而无利。树欲静而风不止,公主,这道理您应该比臣明白啊。”
妙瑛霍地甩开他,冷笑道,“我不明白!也不打算明白!我们好端端的关起门来,已经不碍着任何人,为此他已落了一身的伤病,这还是明处的,心里的苦谁又瞧的见?何况还有我的孩子,你们欠下的是几条人命!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就是要软刀子杀人,也该告诉我们几时才算完。”
常喜未等她说完,慌忙上前捂住她的嘴,连连道,“公主啊,此话说不得啊……我的公主千岁,您就是再恨,也不能在这个地界说这样的话,您要是想让都尉平安,更是不能意气用事啊。”
妙瑛实是气得整个人战栗不已,饶是她一贯坚强冷静,此刻也觉得难以抑制夺眶而出的泪水,那是宣泄,也是积郁已久的愤懑,索性也不加掩饰,任其汹涌蓬勃的流淌在面颊之上。
常喜被她哭得肝肠寸断,这个大魏朝最为显赫,最为骄傲,最为明智的公主,竟也会被世情逼迫得走投无路,他百感交集,不由慨叹,剥下层层防范和华丽外衣,她也不过只是个失了孩子,一心惦念夫君的女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