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13)
嘉妃的姨母嫁去了英国公夫人张氏的娘家,所以和张氏多少也算沾亲,她镇日在宫里头闲着无事,有个亲眷请旨要来问安,她自然不疑有他,吩咐王升准了张氏明日进宫。
嘉妃交代完这些,便又回头去看妙瑛,妙瑛怕她又和自己啰嗦,连忙起身福了福,道,“母妃先歇着,我回去读书做功课了,等做好了,我自会拿去给父皇看。晚膳我就不过来了,请母妃自用罢。”
嘉妃无奈,只好点了点头,自放她去了。出了正殿,妙瑛随意问道,“不知道这位英国公夫人又为什么来,我看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绝不会只给母妃请安这么简单。”
谢又陵也有些疑心道,“公主是怕英国公夫人有求于娘娘,娘娘一时心软,无论什么都应承下,坏了规矩?”
妙瑛点头,无奈的一叹,“如今宫里位份最高的就是母妃和丽妃娘娘,虽说母亲为人有些糊涂,但我也不想让她被外头有心的人算计了去,若是利用她的糊涂为自己打算,让父皇知道了,连我也跟着没意思。又陵,你且去打听着些,问问那罗家或是张家近日可出过什么事,再来回我。”
谢又陵欠身应是,并不忙去打探妙英交办的事,仍旧扶着她的手回到偏殿,又给她盛了一盏木樨露,研好那超漆墨,看着她坐在书案前开始写论君子事上的文章,才躬身缓缓的退了出去。
妙瑛认真思索着如何写,也没留意谢又陵几时出去的,从她得知杨慕要进咸安宫官学那日起,她再没有假手谢又陵为她做过文章,原因无他,她可不希望有天因学问不好而被杨慕嘲笑,她想着杨慕那俊俏的眉目,总是含了些水气的清亮眼眸,不由自主的垂下头笑了出来。
她安静的写着,写到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才听到谢又陵轻声唤她的声音。
“公主,臣回来了。”谢又陵关好殿门,面沉如水,行至她身侧才低声道,“臣碰到咸安宫的内侍才知道,英国公夫人要见娘娘确是有事,只因前日都尉在官学里将罗家三公子给打了。”
妙瑛一惊,瞠目的看着谢又陵,只疑心自己听错了,杨慕,那般俊雅秀逸的一个人,竟然还会出手伤人?
“是他将罗三郎打了,还是他们打架,那他可有受伤?”
谢又陵摇头道,“是都尉将人打了,那罗公子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他这样说着,忽然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有些自豪,也有些快慰,好像光是这么陈述着,也能想象出杨慕当时的威武风采一般,他定了定神,掩去自己的遐想,“这事原不怪都尉,是那罗公子出言挑衅在先,他当时并不知都尉身份,过后也被王侍读斥责过了。”
妙瑛放心下来,喃喃道,“我说他也不像是那会惹事的人。”转念一想,便觉出不对,忙道,“不成,得想个法子,让那英国公夫人明日在母妃面前告不成状。”
谢又陵也想到了这一层,却犹有不解,“公主觉得娘娘一定会为罗家出头么?”
毕竟,杨慕已是钦定的驸马都尉,嘉妃的女婿,谢又陵虽知道嘉妃这人有些拎不清,容易生闲气,可也不至于为外人猜忌自己人罢。
妙瑛也知道按常理是不该,可嘉妃就是个不能按常理猜度的人,她重重一叹道,“我那个妈,你还不知道么?耳根子又软,平日里谁奉承两句,就真把人家当成知音了。她原本也和英国公府走的近,加上又是亲戚,难免抹不开面子,让人一撺掇,她有本事后日就召了杨慕来训斥一顿,只怕从今往后见了他也不会有好脸色。她再想不到,这是多下我面子的事。”
谢又陵顺着她的话想,也觉得这一幕很有可能发生,“那公主想怎么做?”
妙瑛沉吟了一会,目光落在才写好的文章上,她眼睛一亮,“走,陪我去养心殿。”
养心殿里两尊掐丝珐琅双耳香炉中燃着袅袅沉水香,御案上放着今日的奏疏,皇帝面色不虞,指着面前的一封密奏折子,对赵旭道,“汤禾这些年愈发的昏聩了,治下出了这等大逆之事,竟毫无觉察,还敢沾沾自喜的向朕来表功,简直是丧心败德。”
赵旭匆匆一瞥,知道那奏折是御史李维弹劾江西巡抚汤禾的,内容不必细看,他一早便已知晓——杨潜早知会过他,要借此事彻底将汤禾扳倒。
他装作不明所以,拿起那奏折细看了一阵,才恭敬道,“江西举子王务生编了这《字贯》,序言里这句天下字贯穿极难,《诗韵》不下万字,学者尚多识而不知用。今《天授字典》增加到四万六千多字,学者查此遗彼,举一漏十……这分明是指责天授朝编纂的字典有不妥之处,他还要另加删改,这确实是大逆之言论。汤巡抚这回是有些疏漏不查之误。”
皇帝对他轻描淡写的说法并不满意,冷笑道,“双眼无珠,茫然不见。朕看他是天良昧尽,有负圣恩。介甫。”皇帝唤着赵旭的字,问道,“那《字贯》里毫不避讳睿宗名讳徽,堂而皇之的写出来做注解,汤禾竟看不出?天授一朝一直有人拿睿宗是次女继位有违国本来扰乱民心,如今三代未过,王务生等人就敢不避讳睿宗讳,包藏祸心,其心可诛。”
赵旭明白皇帝的心思,睿宗是皇帝的祖母,名讳上徽下赢,国本之争在天授朝从未肃清过,皆因睿宗推行的政令得罪了天下文臣士子,这些人掌握着笔杆子,擅于制造舆论,皇帝对这个说法一向忌讳,毕竟他是正统的睿宗一脉子孙,若说睿宗皇位得来不正,岂不是等于质疑皇帝的位置也得来不正。汤禾这次算是犯了皇帝的大忌。
赵旭正想着,忽听皇帝道,“日前傅政等人上疏要朕早立太子,推选了佑延,汤禾也在上疏名单之列,他倒是嗅觉敏锐,紧跟着内阁这群老家伙们,一步都不肯落下,哼,心思都用在了这些地方上。”
赵旭太阳穴猛地一跳,他侧目看向皇帝,那张清矍的脸隐藏在一团晦暗不明的光影里,显出几分阴晴不定,他陡然间明白过来,《字贯》也许只是一个借口,真正让皇帝厌弃汤禾的是他身为外埠官员和京内辅臣交通太密,且参与立储之事。皇帝到底还是忌惮那正值好年华的儿子,虽然他自己也属意佑延,但若是朝臣们极力推举,反倒让他丛生疑窦。
赵旭心中暗叹,杨潜当日断定皇帝对汤禾早有不满,只是尚欠一桩可以发作的事情,如今看来杨潜果然擅于揣测圣意,只是这汤禾也算是倒霉,说到底皇帝要给内阁一个警示,给群臣一个警示,立储之事不是眼下他们可以提及的,这汤禾便只好替内阁辅臣们做了替死鬼。
皇帝清了清嗓子,吩咐赵旭道,“给朕拟旨,问汤禾,其人臣尊君敬上之心安在?于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之义又安在?用六百里快马发去江西。”
赵旭忙躬身答应,忽见梁进忠进来禀道,“六公主殿下在殿外求见皇上。”
皇帝微皱的眉头霍然舒展开,含笑道,“快叫小瑛进来。”
妙瑛在殿外隐约听见了父皇不悦的斥责声,果然梁进忠出来对她欠身赔笑道,“皇上请公主进去呢。老爷子这会子心情不大好,您正好给开解开解,天大的事,只要一见了您,老爷子准保就高兴了。”
妙瑛回身吩咐谢又陵在殿外好生候着她,又指着梁进忠笑道,“把你乖觉的,父皇要真是高兴,就算借你吉言了,我回头自有好的赏你。”说着,已迈步进了养心殿。
第9章 风寒鸟声碎
妙瑛踏进养心殿,皇帝只望了一眼,便觉得似有一道清光骤然洒落在他面前,那张白皙英气的脸实在是太像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他这样看着,会恍惚生出一种重新活过一遍的感觉,岁月无情,流年易逝,但生命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在世间流转,循环不息,直让人不得不感叹造化的神奇。
妙瑛蹲身向他请了安,皇帝一笑,冲她招手道,“小瑛过来,坐到父皇身边。”
妙瑛踮起脚,轻轻一跳,坐到了那高高的御座上。皇帝见她手里拿着一沓宣纸,笑问道,“听孙尚宫说,你近日很是知道读书的好处了,可是有什么心得要和父皇说说?”
妙瑛展开手里的纸,有些含羞道,“孙尚宫让女儿写孝经中关于事君的感悟,女儿想着自己要尽忠尽孝的人惟有父皇,那便请您来指点女儿一二,看看我说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