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108)
绿衣蓦地抬眼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点了点头。妙瑛缓缓道,“也不小了,是该想想终身的大事。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让我一时也没有心思替你考虑。如今我便想问问你的意思。”
绿衣半垂眼睛,睫毛只是抖个不停,脸上一阵飞红,低声道,“公主今儿怎么想起问这个,我不嫁人,这话从前就说过的,我只跟着您一辈子,长长久久的服侍您就好。”
妙瑛涩然一笑道,“这话说不得,也许就心想事成了呢。我是想将你长长久久的留在身边,所以才来问你的意思。”
绿衣不由得抬起头来,有些不解又有些迷惑的看着妙瑛,见她眸心深处是一片平和的温润,目光中有七分的诚挚,亦有三分缠绵的哀伤。她的心突突地紧着跳了两下,不敢去想那温软缠绵的背后究竟所为何意,急忙又垂下头,嚅嗫道,“公主怎么安排,我听命就是。”
话音才落,她只觉得双手一暖,却是被妙瑛握得更紧了些。妙瑛叹了一叹,半晌方轻声说道,“安儿因何而死,你都知道。我日前和皇上说过的话,你大抵也清楚。我并不瞒你,我是要为诚义寻一个温柔可意的人,与其上外头去寻,不如知根知底反倒好相处。我是个怎样的人,你最明白不过,只要你好好和他相伴,真心待他,我便放一百个心。日后你有了孩子,我虽不会记在名下,可也依然会当他是亲生的一般看待。只是不知你心里愿不愿意。”
绿衣闻言,身子骤然一晃,却是不敢去看妙瑛,低低道,“公主这话,让绿衣惶恐,都尉……都尉心里向来只有公主一人,您非要如此,都尉岂能答应?何况,他那般风姿的一个人,又怎会看上我……”
妙瑛压下心头苦涩,摇头道,“眼下的情形你都看见了,半点由不得我们做主,更由不得我们自在的活着。我是杨家冢妇,不能不为人家考虑,即便他现在不在意这些,可日后到底对不起祖宗父母,难保不后悔......你不必担心,只要你肯,我自然有法子让他同意。他不是个浑人,又一贯体贴细致,最会为旁人着想,一定会好好对你。你若有良人可待,我自不会逼你,可若是没有,他这个人倒不失为一个好人选。”
绿衣至此,已心知妙瑛句句皆出自真心,愈发涨红了一张脸,眼前不禁又浮现出杨慕温润清朗的面容,一颗心跳得更是厉害,想要开口推拒,又觉得浑身无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的红晕一点点漫到脖颈,连耳根后头都是一片绯色。
妙瑛含笑看着,知道她心中是情愿的。数日以来,让自己踌躇不定的一桩事终于有了了局,那便可以如释重负了罢,可舌根处仍是不肯罢休的泛着阵阵酸涩。她微微一晒,这般心绪,当真是令人无计可施,又无从怨尤。
第80章 举目风光长寂寞
出西直门一路向西,路面平缓,垂柳夹道,行过几处村镇,便进了玉泉山山麓,道路渐渐变得迂回陡峭。山中虽较城里春日迟迟,此时业已林木葱茏,洼地处随处可见山泉流淌,泉水清澈可鉴,水底铺缀碎石,水藻浮沉其间,以手触之,清寒若霜,冷冽如冰。
杨慕策马缓缓骑行于山路之上,看着不远处的玉峰塔影,听得古刹钟声自云外袅袅传来,不由得一阵心荡神驰,耳畔似有一个孩童清脆的笑声回响,我要替爹爹去看看无限秀美的江山。风烟叠翠,高泉裂帛,青山妩媚,碧水含情,他曾在心中畅想过许多次眼前这幽然旖旎的景致,及至亲身所至,却丝毫激荡不起欣喜之情,也不过在心底无声的叹一句,物是人非,时不与人同。
妙瑛自进入山门,便弃车上马,错后一步跟在杨慕身后,此时见他一袭青衫,只用碧色丝绦束发,愈发显得背影消瘦寥落。她驱马上前两步,遥指半山腰一处凉亭,道,“陪我上去看看罢。”
二人当即下马,拾阶而上,行了一会儿才到了亭中。俯看脚下,巍峨皇城、富饶京畿尽收眼底,远处更有延绵壮阔的西山,横亘起伏的山峦笼罩在日光之下,被镀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光晕。
相伴无言,耳畔惟有夹着青草气息的软风徐徐拂过,发出轻缓缠绵的声响。良久过后,妙瑛一挥手中的马鞭,指着山下万丈红尘,道,“不登高,不知何谓江山如画。文臣谋略,武将谋攻,为争一个朝野留名,也为争一个与这壮丽山河共存的功名。”她转顾杨慕,幽幽叹道,“我到今日,方有些明白你父亲那类人心中存的襟怀,他们未始没有对朝廷、对家国的抱负,只是身在其中,渐渐地为时局、为欲望障了双目,便再难跳脱,全身而退。我猜想他临去时一定明白,青史是成功者写就,败即为贼,那么也只好从容赴死,不必遗憾。只是你呢?你的才学、心智、品性就此埋没,你可曾有一刻的不甘?”
见杨慕凝眉不语,她复又轻笑道,“倘若你愿意,应当知道如何向皇上献上忠心和诚意,他会乐得接受昔日政敌之子投怀,也许还会让你往后的日子过得不必这么辛苦,这么委屈。”
静默许久,杨慕终于轻轻一笑,平静道,“我做不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于我而言,已是难全。今生歧路难行,可也得挣扎着行下去,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是个愚顽不识时务、不懂变通之人,有时候也恨自己无谓的固执,可我已经是这样的人,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他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妙瑛忽然双目涌上一层水雾,迷离中望着他淡然悠远的容色,默默颌首,良久缓缓道,“我都知道,不过要再听你亲口说上一说。歧路难行,可总还是我们两个人一道向前走着。也许再过三五年,皇上平息了心中愤怨,忘记了你我二人,我们尚有机会得些自由。到那时,我们也许可以过些向往已久的恬淡生活,也许可以携手踏遍万里河山,以另一种方式做一回这江山的见证者和主人。”
杨慕此际回首,倏然望见妙瑛眸中一片拳拳爱意,一抹深深眷恋,便觉得一阵清甜的余味萦绕在心头舌尖,虽满是感激欢愉,也只好轻轻颌首,应以一笑道,“好。”
二人相携立于山间,举目望向天际飞霞流云,虽各怀心事,却也不免在心中一同感叹,自由二字的滋味,并非如他们希冀的那般容易尝到,也许眼下这一片舒朗明媚的山林便已是他们此生能拥有的,最好的天地。
寒食上巳已过,端午将至,京城渐渐步入初夏时节。宫中端午宴在即,妙瑛知杨慕不欲出席,索性报上二人皆染了风寒,不便前往,自己镇日陪着杨慕在房中作画下棋,闲谈自娱。
一日晚饭过后,杨慕与妙瑛自在房中翻看宣和画谱,耳听得窗外传来春雷轰鸣之声,转瞬间风烟漫卷,廊下已是一片雨声涟涟。
杨慕膝上突然一阵刺痛,不禁轻蹙起眉头,妙瑛一瞥之下,已知其宿疾发作,忙放下手中的书,唤人去取熏笼。须臾,绿衣捧了两只手炉进来,送至杨慕怀中,又自去打了热水,润湿巾帕便要为杨慕敷腿。
杨慕轻轻一挡,摇头道,“放着,我自己来罢。”绿衣低着头,脸上忽地一红,瞥了一眼妙瑛,轻声道,“都尉可是嫌弃我粗手笨脚,我轻些就是了。”杨慕并无此意,待要劝慰她两句,抬眼正看见她涨红的面色,不免错愕,一时只疑心是自己适才的话说的重了。
妙瑛看在眼里,心头一紧,知道那悬而未决的事今日大约要有个终局,便含笑对绿衣道,“先放着,你出去罢,我正好有话对诚义说。”
绿衣闻言,突兀抬首,脸上已一片血红,却是未敢再言语,默默的退了出去。
妙瑛取过烫好的巾帕,卷起杨慕的裤脚,敷在他微微发颤的膝上,“绿衣是好心,她服侍了我这些年,算是极可心可意的,当日又肯不顾自己,照顾安儿,我正想着该如何报答她呢。”
杨慕丝毫不疑有他,点头道,“是该如此,她年纪也不小了,不如你做主为她寻一门合宜的亲事,旁的倒罢了,只是对方的人品性情要好,肯一心一意待她方是上选。”
妙瑛淡淡一笑道,“哪里那么容易呢?偌大京城,难不成我满世界的相看去?不如从眼前寻一个。”她停了话头,垂目低声道,“这便是我要和你说的,请你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