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簪云+番外(39)
紧张的、压抑的、肃穆的。
常青的高大树木静静矗立着,在晚秋的凉风吹过时会飘落几片叶子,衬着灰白旷远的天幕,更添几分萧索。院子里所有人都行色匆匆,见到他们也只能匆匆忙忙、带些潦草地行上一礼,接着又飞快地跑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虽说天色看着有些阴沉沉的,但分明还是半下午,可院子里各处却全都是灯火通明的模样。
老太爷和老夫人也未免小心太过。顾簪云暗自摇了摇头。在这样的环境里,叫人怎么能安心养病?
等走进了屋子,这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才散去了那么一点点。
屋子里充满了清苦的药香,混杂着一股长时间通风不畅所带来的浑浊气息——这个顾簪云倒是知道,据说是因为怕顾清桓再吹风受了寒,所以作为卧室的东厢房从来不敢开窗,西厢房顾清桓又不让人进去,下人们只好把堂屋的大门大敞着,又给东厢房多加了几扇屏风。既怕顾清桓受寒,又怕通风不畅空气污浊不利于身体调养,着实是煞费苦心。
一进门,顾簪云和萧昱溶就听见了屏风后几声猛烈的咳嗽,随后又强行压抑成低声,但大约是压抑不住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猛烈,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一般。
给他们引路的小厮脚下一顿你,带着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我们老爷这会儿怕是不大好见人……还请您俩多担待担待。”
顾簪云和萧昱溶一齐摆了摆手。连称顾四叔身上不好,又是长辈,他们多等等也是应该的。
总算咳声渐歇,东厢房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似乎有人在低语。引路的小厮忙引着他们进去,就见只见老爷正由贴身小厮烹泉服侍着喝水,苍白的面上还有刚才剧烈咳嗽后留下的潮红。
说苍白,其实只是面色。顾清桓此时已经是面黄肌瘦,气若游丝,甚至于原本那一头上好的乌发,现下也变成得干枯而毫无光泽,这样松松散散地披在身后,就像一把稻草。
“顾家四公子生得当真是好,就和那画里头的人一般。那些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怎么说的来着?芝……兰玉,玉什么来着……玉树!对!就是芝兰玉树!想当年上元节看花灯,我也去凑过热闹。正逛着呢,忽然看见大家伙儿都往一个方向涌,嘴里都在喊‘顾四公子!四公子来了!’我就好奇啊,一边是好奇,一边是走的人太多,我整个人都被推搡着往那儿走,甚至还险些被挤得双脚离开地面,就整个人都被带到了那儿。”
“那一眼,你娘我可真是一辈子都忘不掉……人那么多,那么多,感觉顾四公子整个人都被两边摊子上亮亮的花灯簇拥着,顾府的侍卫帮忙拦着人,你是没见过,这样高高大大的个头,竟然被女儿家挤得后退了好几步。然后啊,我就看见那个用玉冠束着发的少年郎转过身来,肤色比他头上的玉冠还好看,眼睛的形状就和桃花一样漂亮,还倒映着灯市里明亮的灯火。”
“我看见他笑了一下——顾四公子的唇也生的好看,笑起来整幅五官都更好看了,然后他就说啊,说了什么……我给忘了,当时也没注意听内容,光顾着听他的声音了,那声音啊,就像那两块玉佩这么一碰!好听极了。反正他说完,边上的人就慢慢散了,就我一个还傻不愣登地杵在那儿,顾四公子回身看到了我,还笑着对我点了个头!然后才转身走了。”
“他是真的好看。”
引路的小厮退出屋子,回想起幼时娘亲给他讲故事时那怀念又带点怅然的的神情,忽然有些悲哀。
昔年姿仪美冠京都的顾家四郎,如今用各色各样的名贵药材吊着,却已是连小富之家那眉清目秀的小公子都不如了。唯有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还有些微的亮光,无声地述说着顾四公子旧日的钟灵毓秀,风仪无双。
东厢房里,顾清桓勉强直起身子,烹泉连忙扶着他坐起来,一边又拿了个大迎枕给他垫在腰后,好让他坐得舒服些。
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坐起身的动作,顾清桓额头上竟然也出了一层薄汗。
“坐。”他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一旁的煮茶赶紧搬了两个绣墩过来。
顾簪云和萧昱溶依言坐下。
顾清桓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又咳了几声,好不容易顺了气,便挥挥手示意烹泉煮茶都出去。两个小厮虽然担心地回看了好几眼,到底不敢违拗顾清桓的意思,还是出去守在了门口。
他虚弱地笑了笑:“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只怕是时日无多了。因此我将你们请来,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
说完这句话,顾清桓忽然顿住了,靠在大迎枕上,望着萧昱溶,眼神却有些放空,似乎在透过他看什么别的人。
半晌,他才轻轻地道:“从哪里说起呢……就从我和越瑾的初见说起吧。”
长宁公主,皇姓秦,名越瑾。
“我当时刚点了探花郎,又授了翰林院编修。有个惯例叫‘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我当时虽厌极八股,却只是厌它不能让我畅言心中所想,对于为官辅政,为天下苍生做出一番事业,我是极期盼的。可想而知,当年的我自然是年少得志,春风得意。”
“当今喜我才华,常召我入宫论答,而越瑾又是当初最得当今喜爱的公主,兼之聪明过人,是以当今曾不顾群臣反对,特允其进出御书房献策。我……因在对待流民的方法上和她的观点不尽相同,就在御书房内辩驳了一场,也就这样注意到了对方。”
后来的很多日子里他都会想,如果当时他轻易地妥协了,是不是两人就不会注意到彼此,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纷扰和悲哀?可是很快他就明白这种想法未免可笑,御书房里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相伴相知,怎会不关注?太后召见时数次经过长宁公主的宫室前,或是琴音泠泠,或是挽袖侍花,怎会不关注?奉命同当今一道去散心,骑射场中少女上马弯弓,箭出鸟落,御花园里小亭闲坐,挥墨成画,怎会不关注?……他们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注意到彼此。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越瑾的,也不知道越瑾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总之,当我们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互生情愫。相互表白了心迹之后,我们当真是……过了一段很快乐、很快乐的日子。当今似乎也察觉了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我当时以为,只要等半年之后越瑾及笄,我就可以求旨迎娶公主。”
说到这儿,顾清桓忽然沉默了。萧昱溶顿了顿,忍不住开口:“后来呢?”宣国公萧齐肃还未出现,他在这个故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的声音带着不仔细听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顾簪云听出来了,不由得担心地去拉住他的手。
萧昱溶早已不由自主地将手紧紧握成了拳,这会儿被顾簪云一拉,才仿佛猛然惊醒一般低头看了看,随后慢慢将拳头松开了。顾簪云伸手握住他的。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顾簪云不由得抿了抿唇。
“后来……当时与我交好的宣国公萧齐肃,应、召、入、宫。他看上了越瑾。”
萧齐肃方十三就丧了父,年纪轻轻便袭了爵身居高位,继承了父亲留下的爵位、财富和势力。老宣国公夫人怕他守不住家产,倾尽全力去教导他如何与人周旋、如何运用那些财富和势力。可老宣国公夫人自幼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对于外面的这些东西几乎不知道多少,只能零零散散地用她与后宅女子周旋大半生得来的经验教导萧齐肃。末了萧齐肃通了诗词歌赋知了琴棋书画,甚至可以和探花郎顾四公子这样的人把酒言欢了,骨子里却全都是些阴损的想法和手段。
不过法子虽然阴损,却也真是有些用的。四年弹指一挥间,当年那个有些怯懦羞涩、常被老宣国公斥责“上不得台面”的宣国公世子已经成了位高权重呼风唤雨的一方人物。这四年里,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要长宁,自然也要得长宁。
宣国公是何等人物,顾四公子和长宁公主的那些事儿他自然能打听得一清二楚,隔天进了宫面圣,当晚就给当时的江南总督王家去了封信。
“没过多久,时任户部尚书的父亲就被人上折子指控贪污受贿。一开始也没人当回事儿,毕竟身为户部尚书,偶尔的确会有这种眼红的人跳出来,连当今也是一笑置之。而正逢……越瑾及笄,我忙于此事。顾家的特殊规矩,娶妇要用百工锁,喻指一锁同心,这是前朝顾家就传下来的规矩了,当今秦氏在那会儿也是勋贵之家,对这种事儿知道得清楚,太/祖还曾经调侃过此事。有太/祖金口玉言,这百工锁就成了顾家顶顶重要的一个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