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君不似(44)
尤雪见她不发一言,神色似乎动了一下,沉默了片刻说道:
“今晚出了宫门,你最好是找个地方先歇息一夜,不要急着出城。”
晚萦看了她一眼,脑海里乱乱的,此时完全被悲伤填满,心不在焉的略略点了点头。
尤雪忽然急了,上前抓住了她的双肩,眼神急切而又不忍,她摇了一下晚萦的身子,再次说:
“记住我的话,今晚就算是露宿街头也不要急着出城,一定要等明天早上开城门门了再出城,听见没有。”
晚萦定定的看着尤雪的欲言又止,终于,慎重的点了点头。
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和失态,尤雪退了一步,深深的呼吸了一下,转身离开,走至门边时,她又停住了自己的脚步,手把这门框,外面的冷风吹过来,她微眯着双眼,她微微偏了偏头:
“珍重。”
晚萦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本来想回答一声“珍重”,可是当她反应过来,尤雪已经步履匆匆的远去了,那句“珍重”就此堵在了喉头。
“珍重”,她在心里默默的说。
有凝华殿静妃的手谕,出宫门果然毫无阻拦,一路上晚萦的心都提得高高的,双腿都在隐隐发颤,一双手相互绞得死紧,没一会儿就捏出一手心的汗水。她根本没心思听那太监对那些侍卫说的他们出宫的理由,她脑子里心里都乱哄哄的紧张极了。
一路上且停且走,汗水把里衣都湿了个透,她都能感觉到那热漉漉的汗水正在顺着脊背往下滑,她深深的呼吸,努力要稳住自己的心神。
一出了广善门,晚萦猛的松了一口气,松开绞紧的双手,汗淋淋的此刻在风里吹着冷得刺骨,她三两下在衣摆处擦干净了手心里的汗水,又抹了一把额头,她回头看了看出了宫门就落后自己两步的太监,那太监额头上也是汗涔涔的,此时正撸着袖子去擦汗,那太监四下里看了看,低低的道:
“奴才只能送您到这里了,接下来就请娘娘自便。还有,这是我家娘娘对您的一点儿心意。”
说着,从袖笼里拿出一大叠银票来递到了晚萦的眼下:
“我家娘娘说,首饰钗环什么的就不送给您了,那是宫里制的东西,稍微懂行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就送您一些银票,到时候也可自己安个家。”
晚萦看了看,摇了摇手说不要,可那太监也执着一定要晚萦手下,说是她不受他回去没法交差。
晚萦唯恐而在此处拉扯引起别人的注意,只得收了。那太监再次朝晚萦拱了拱手就转身走了几步,钻进了街上的人流里。
晚萦收好银票,四下里看了看,也一头扎进了人流里。
晚萦茫然的顺着人流的方向流动,她还记得尤雪叫她不要今夜出城的告诫,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决定今夜不出城,打算找个地方先住下来再说,但是她虽然来了京城这么多年,但对于京城还是不怎么熟悉,至于哪里有客栈更是一无所知。
晚萦四处张望着,十六的夜晚于十五似乎没什么不同,昨夜张挂的彩灯还是挂在那儿,两侧的小吃摊还是汩汩的冒着热气,一派人家烟火的气息。但是晚萦却莫名的觉得孤寂和悲伤,昨夜两人的相携出游似乎只是自己的一场美梦,而现在,她在这人群中走着,却觉得再也融入不了周围人的欢乐里,她像是又被所有人都抛弃了。
晚萦在人群里挤,双手护在肚子上,心里骤然一痛,鼻子一酸,眼泪无声的落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当初是为了逾白,而如今她这么狼狈又落魄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很久以前,她以为逾白是爱她的,可原来不是,逾白爱的是沈琅珏;在不久之前,她以为慕云平是爱她的,可原来也不是,慕云平爱的是容芸。
兜兜转转,却原来她空付了一样的痴心,终究还是没能收回一片同等的感情。
晚萦忽的想要仰天大笑,但是眼里却不停的流着眼泪,心在痛,痛得她想要弯下腰去,就地而坐,好好的痛哭一场,可是她的脚还是在跟着人群走着,漫无目的的走着,忽然看见昨夜和慕云平一起吃元宵的地方,那个慈祥的摊主还在殷勤的招呼着客人,晚萦刚想躲开,却被他一眼看见了,他叫住她:
“夫人,来吃碗馄饨。”
晚萦坐在昨夜那张桌子旁,桌面被擦得光亮,像是打了蜡一般,今晚却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晚萦打量着那女孩子,她穿着一身喜庆火红的短袄和棉裤,一色粗糙的绣着朵朵梅花,手腕上戴着一根没有任何雕花的银手镯,她正脚不点地的在灶台边忙活着。顺着晚萦的目光,老板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笑呵呵的说道:
“那是我的女儿,叫红绣。”
晚萦说:
“您的女儿真孝顺。”
老板叹了口气,道:
“她娘在五岁上就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家里又穷,我也怕再娶一个会对她不好,这么多年我们父女两个就这么熬过来了,以前是在家里种着两亩薄田,每年连肚子都吃不饱,后来,红绣嫁了人,我就跟着女婿来到了城里,做起了馄饨生意,这两年总算是好一点了!”
晚萦怔住了,她原本以为的幸福家庭原来却是这个境况,她再次看过去,那老板已经走到了女儿身边,交代着什么,晚萦此时看着这父女两人心里奇异的涌现了阵阵哀愁。
很快,一海碗的馄饨又被端了上来,较之昨晚还要多,晚萦有些哭笑不得,这老板是以为她特别能吃吧!毕竟昨晚那一碗连汤都没剩下,故而今夜淳朴善良的老板为她多添了些馄饨,唯恐她吃不饱。
这时,老板的女婿也回来了,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就极其憨厚忠实,他走到红绣的身后,从她手里接过汤勺,红绣转身看他一眼,抿唇一笑。
晚萦低下头去,菜叶都被她用勺子拱翻在了一边,盛到了碗口的汤面上隐隐的映照出她的影子来,头顶一轮明月也被装进了碗里。不知是光线太昏暗还是眼睛模糊了,晚萦怎么看也看不清自己的脸。
她垂着头,勺子杵在碗口,忽然,“滴答”一声,一滴水打碎了平静的汤面,晚萦吓了一跳,一摸自己的眼睛,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夫人?”
晚萦抬起头来。
老板似乎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
“昨晚您是跟您的夫君一起来的,今晚怎么只有您一人?”
晚萦擦了一下眼睛,勉强的笑着答道:
“他……他不要我了。”
老板笑呵呵的说:
“你们夫妻是吵架了吧!哎呀!夫妻之间争吵真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像我呀,想找个人跟我吵都没办法。这就是过日子嘛!”
晚萦凄凄的笑了一声,若是她和他真的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该有多好,她宁愿她现在只是一个和丈夫吵了嘴的小妇人,赌气跑了出来,而过不了多久,她的夫君便会焦急的满街寻她,而她躲在这里吃一碗馄饨,过一会儿就可以回家去,然后在街角就碰上了他。
她的丈夫不是普通的人,她没有资格和他争吵,他也不会有闲心到街上来寻她,她已经无家可归了。
这一次,晚萦没能吃掉那一大碗的馄饨,甚至连一半也没有吃下去,她觉得馄饨嚼在嘴里是苦的,比黄连还要苦,她无法下咽,如同嚼蜡一半,嚼着嚼着泪水就止不住的流。
只不过一日之别,连馄饨都已经不是昨晚的味道了。
桌上的小黑碗里装着油煎的辣子,她舀了一勺在碗里,红艳艳的满碗都是,她塞了一口进嘴里,觉得满嘴都是如同火烧一般的感觉,辛辣得喘不过气来,她更加放肆的哭了起来,这一次她名正言顺,她是因为受不了这辣椒的攻击才如此痛哭流涕。周围的人朝她投来或惊奇或同情的目光,她哭得旁若无人,像是一个小孩丢失了自己的压岁钱一般痛断肝肠。
馄饨摊的老板和女儿女婿显得窘迫极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晚萦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在桌上丢下一锭银子之后转身离去。
晚萦扯着袖子胡乱的擦着脸,她望着天上,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重重乌云在头顶将月亮笼罩住了,一丝月光也没有了。越发的阴冷起来,晚萦觉得脸凉凉的,似乎又在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