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装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忙作揖道:“李牧惶恐!不知大王所谓是何事?”
吕不韦道: “听说二日前,李相国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破了长安君的连环阵,不愧是声名赫赫的代、雁大将军啊!”声名赫赫言过其实,然而长安君的连环阵曾经难倒过无数秦国大将,没想到李牧竟然在短短时间内就将其攻破,着实是让人大感意外。
李牧自谦道:“大王、国相过奖了。李牧只是侥幸通过而已。”
“国相何必自谦,国相的能力在中原怕也是难逢对手的,寡人真心钦佩!”秦王一番称赞后,转言问道:“在相国眼里,我大秦如何?”
李牧不假思索,直言道:“李牧由邯郸一路行来,见识秦土之广,秦地之利。如今,秦西兼有巴、蜀、汉中,南并了郢;东至荥阳,北又收了上郡以东,疆域辽阔,又得四面天险环护,国盛民众,兵强马壮,物产无缺,乃为强国之根本。”
李牧只道秦国有强国的根基,并未说秦就是强国,秦王何等聪明,岂会不明,但这恰恰也是他欣赏李牧的其中一个原因:聪明、透彻、坦诚、无畏。
“以相国之见,我大秦还缺何条件,才能一统中原。”秦王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牧。
“李牧只是一介武夫,若大王问李牧刀剑马术,李牧兴许还能答上一两句,对治国却是一窍不通,还请大王恕罪。”秦王表明自己有一统中原之心,正满心等着看李牧的反应,然而李牧的平淡不惊让秦王顿时失了趣味。
“国相驻守代、雁多年,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在那儿据一方食邑?”吕不韦问道。
“李牧平庸,既无战功,也无政绩,不敢奢望封邑。”李牧道。
“寡人很欣赏相国的才能,只要相国愿为我大秦所用,寡人可即刻封你食邑五万户!待把赵国收入我大秦版图,代雁城邑还可任由相国挑选。如何?”秦王严肃道。
“能得大王赏识,李牧何其有幸。只是赵王卧病在榻,想念太子心切,特命李牧来秦接太子归国,李牧也曾向赵王许诺,太子不回,李牧不归。李牧虽只是一介武夫,却也深知大丈夫一诺千金,信字当头。若李牧一转为秦臣,以后能以何颜面再立足中原,又能以何身份再号令士卒?所以,于忠,于孝,于情,于理,于信,于义,大王厚爱,恕李牧不敢受。”李牧稽首跪拜。
秦王跟吕不韦互换了个眼神,不置一语。
“恳请大王恕罪!”李牧再拜。
“哈哈哈哈……”秦王突然放声大笑,道:“好个‘于忠,于孝,于情,于理,于信,于义’,寡人今天就为了相国这句‘于忠,于孝,于情,于理,于信,于义’,开个特例:相国出了这大殿,即刻就可带赵太子归赵!”
李牧不敢相信秦王就这么同意了,但君无戏言,秦王虽年少、应该也不会反口,所以,李牧赶紧叩拜,道:“谢大王!”
然而,李牧的脚还没跨出大殿门槛,突然又被秦王叫住:“等等!”
李牧止步,心里暗暗担心,秦王不会反悔了吧。
“同一件事,寡人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但是寡人可以给相国考虑的时间,何时相国想通了,我秦国的大门都为相国敞开。”秦王道。
李牧一顿,对秦王抱拳揖手,转身离去,大步流星。
回到邯郸,等待太子春平候的自然是一场盛大的洗尘宴,出人意料的是,主持这场宴会的竟然是公子偃。一番开场辞说得甚是感人:“兄长这些年在秦国受委屈了,弟弟恨不能替兄长去秦国,为兄长分忧。”委屈这二字确实触到了春平候的心尖上,被捧在手心里的太子爷到了异国他乡,人情淡薄,受尽冷落,他受的何止是委屈,更是憋屈,所以明知公子偃说的是场面话,春平候也是颇为动容。彰显了兄弟情谊,免不了还要感谢一下功臣:“多得相国不畏艰险深入秦国,接回兄长。若非相国的不世之略,秦国怎会如此轻易放行。相国可谓文经武略,胸罗锦绣,有相国如此人才,实乃我赵国之福啊!”众人也是一番附和。在朝为官,再不善言辞,见得多了,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少会应酬几句:“公子谬赞!臣奉大王之命接回太子,理当竭尽全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所有的一切都是臣应该做的。”应酬归应酬,李牧心下也了然。他手握的十万大军,虽远驻北方边塞,却也绝对是各方都想要拉拢的势力。他刚才特意强调自己是奉赵王之命办事,就是想阐明自己的立场,他效奉的人不是太子,也不是公子偃,而是赵王,李牧相信这也是赵王的意思。
宴席过半,李牧趁人不注意,偷溜了。
第20章 雪粉华,舞梨花
李牧离开雁门已经整整三个月了,除了最初他遣人从邯郸送来“将军受封国相,前往秦国迎太子归赵”的消息外,至今没有半点儿音讯。李牧对阿梨许诺过,说除非他死,但凡他在世一日,他就是爬也会爬回她身边,她信他。
时至初冬,十日九不出,一色的阴云蔽空,漫山凄风,令人寒栗。冬儿担心孺人受冷,下山去取袄子了,留下阿梨一个人,愈发寥落。
霜降已过,不久前还丹意浓浓的梨园,如今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片残叶,和瘦枝上的串串棠梨在野风中摇摇欲坠。棠梨果已熟透,每天都有好些果子被风吹落,可阿梨还是不愿采摘。每天她都跟冬儿在这儿,把掉在地上的果子一个一个捡起来,装进筐子里。每天,她都在心里对将军说:“再不回来,今年的鲜棠梨你可就吃不到了。”
李牧在梨园里筑的茅草屋,已经被阿梨拾掇成了个像样的家,原本只是用几块木板搭就的木榻如今也已大变样,褥子枕头一样不缺,榻旁还置了张几案,几案上水壶、陶碗样样齐。三个月来,阿梨每天都呆在这后山梨园里,因为只有在这儿,才能压制住她心中日益增长的担心与不安。
阿梨躺在榻上,迷糊中听到渐近的脚步声,也许知道阿梨在休息,冬儿不像平日里那般小跑,一步一步踏得坚实。冬儿进了茅屋,把袄子摆到榻角,自己则坐在榻侧。天天看着可能不觉得,冬儿今日这一坐,榻沿猛地矮了一大截,阿梨想冬儿真的长胖不少,等她醒了要跟她好好说说,能吃是福,可也不能全无节制。阿梨朝内侧了个身,冬儿竟然也上了榻,躺在阿梨身侧,还把一条手臂搭在阿梨的腰间。阿梨的背僵了僵,这粗壮有力的手臂,宽阔坚硬的身板,还有这熟悉的气息,阿梨不敢睁眼。他却也只是静静的拥着她,默不出声。不一会儿,阿梨的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和着茅舍外的飒飒疾风,阿梨也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一半。
“该起床了!”李牧对阿梨耳语。
阿梨不出声。
“山上风大,仔细受寒。”李牧又道。
阿梨依然不出一声。
李牧把阿梨扳过身来,让她对着自己,她却依然双眼紧闭。“怎么了?还不想醒?你不想看看我吗?”
“阿梨才不上当,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相信你的。”阿梨闭着眼道。
“我何时骗过你?”李牧诧异道。
“每次都骗我醒,等我一睁开眼睛,你就不见了。”阿梨道。
李牧心里一紧,一伸臂,把阿梨抱了个满怀。须臾,在她额前落下一吻,问:“在梦里,有这个吗?”
“有!”阿梨答。
李牧又吻她的脸颊,下颚,问:“这个呢?”
“有!”阿梨道。
李牧吻上阿梨的唇,一点一点,思恋已久的香甜让阿梨情不自禁地回吻,吻得绵长,深沉。李牧抬头,问:“梦里可有这般?”
“有!”阿梨答道。
李牧轻抚阿梨的脸颊,道:“我背你下山,可好?”
“好!”阿梨答。
李牧翻个身坐起,腿脚下榻,抓住阿梨的胳膊反手一拉,就把阿梨拉上了背。
进了院门行不过几步,迎面飘来几丝冰凉, 李牧顿住脚步,抬头看了看千里黄云,侧脸对阿梨道:“下雪了!”
阿梨终于睁开眼,暮色中,六出飞花,粉英琼屑,像漫天撒下数不尽的梨花瓣,悠悠飏飏,有那么一瞬,阿梨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她想,这可真是个好梦,恰如其分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