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该猜到她的身份,虽然赵国从王族到百姓多与胡族通婚,可她的眼睛太特别,以前听说襜褴太子是享誉胡地的美男子,一双深不见底的湖色眼睛极为罕见,与众不同;尤其,阿梨还精于骑射。他知道她来代地的目的,他没有阻挠是因为他明白,那件事终归要解决,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人竟然是司马尚。
司马尚是习武从军之人,身体素质本比一般人要好,虽然中了一箭,因为不在要害,箭也入得并不深,第三日已能下榻。他已经知道,射杀他的人是李将军带来的常姑娘,他们彼此间有什么仇恨?那天在草原上,她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恐,她为何怕他?而他自己也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她到底是谁?他自认自己这一生,除了战场上的敌人,他没有杀过人,没有得罪过谁,也没有亏欠过谁,除了……她?一幅画在司马尚脑海里显现出来,是她!兄长书房中那幅帛画里的女子。李牧叫她阿犁,她应该就是自己那位尚未谋面的孺人,襜褴公主索次嘉犁无疑了,她还活着!她恨他,他可以理解,可为什么怕他?
听说阿梨现在还在昏迷,司马尚想去看她,可当他走到帐门口时,他又退却了,他没有勇气进去。
兄长说,她是个傻子,只因为彩舆里的一眼,就对她的夫君倾尽全心。她一直相信,他的夫君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才离开,迟早有一天,他会回去,迟早有一天,他会发现她的好。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她大概到现在都还在等他。父母走得早,兄长一直像父亲一样,对他宠爱有加,从小到大,别说打,连大声斥责都没有过。那是唯一的一次,兄长狠狠地揍了他,因为她。他说,如果他知道那是永别,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来代地,就算她的心里没有他,他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他也曾内疚过,如果她活着,他也许还可以弥补,可人死不能复生,他也只能内疚而已。现在,她就在自己面前,他却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拔箭后的第二天,阿梨依然昏迷。司马尚到底还是来了,他跟李牧说,他想把阿梨接回府去。事发后,这还是李牧第一次见他,一来就说想把阿梨接回府,他凭什么?李牧看了司马尚一眼,二话不说,挥手就是一拳,司马尚被这意外的一击打得连退了几步,他的下颌眼看着就胀成了个馒头,他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丝,也毫不留情地回了李牧一拳。
实力相当的两人,你一来我一往,打得全身挂彩,将士们在一旁看着干着急,谁也不敢向前一步。李牧心里再清楚不过,司马尚凭什么?就凭他是阿梨的夫君。而司马尚也明白,他除了是阿梨名义上的夫君,他什么都不是。于阿梨而言,他只是曾经带给她伤害的人。到了今天这一步,不管是李牧还是司马尚,他们都心照,只要阿梨能活下来,其他的都不重要。他们此番大打出手,只不过是发泄一下心中的郁结而已。
搬去司马府无疑是好的,营地嘈杂喧闹不说,营帐设施简陋,地面潮湿更不利伤病。阿梨还是住原来的屋子,现在东苑的这个侍婢平时只负责打扫,所以司马尚加派了另一个侍婢来,专门照顾阿梨。
刘医师说,阿梨的脉象越发微弱了,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也许,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李牧端了药,坐在阿梨身旁,道:“阿梨,该喝药了!”
依然没有回应。
李牧舀一勺,喂到阿梨嘴里,跟早上一样,跟昨天一样,跟前天一样,汤药依然从嘴角流了出来。李牧不放弃,一勺一勺又一勺,前两天,四五勺还能味进去一勺半勺,可今日,阿梨倔犟得很,一滴也不喝。
“阿梨,你要是再不喝,我就要罚你了。”李牧警告她。
阿梨不理他。
也对,她从来都不是个听话的人,也从来都没怕过他。在紫金山下,一般人看他刀剑在身,都敬而远之,她却不怕死的敢利用他,逼他帮她;他救了她,她醒来时,举手在他眼前扫来扫去,当他是泥人;第一次一起用饭,她就敢调笑他。第一次带她去集市,她无声无息地跑去买盐醢,让他寻遍整个保福县城,还敢绕着弯说他是倔牛;偷偷跑去采五彩菇,被人扶着回来,她都胆敢自己一个人揽下所有的罪。她就是吃定了他拿她没办法。
李牧握住阿梨的双手,放在嘴边:“阿梨,我饿了。我以前一直觉得,所有的食物都不过是为饱腹而已,无甚区别。可吃了你做的饭菜后才知道,原来煮食也是一门学问。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也学会了挑剔,也觉得小五只会把食材煮熟而已,所以你快起来为我做饭,我想吃梨花包,鸡蛋银丝面,黄金球,流光溢彩,还有梨花羹。”
李牧松开一只手,理了理阿梨额前的散发:“我知道你喜欢昼出耕田夜绩麻的农家生活,我原想我大概要让你失望了,照当前的形势,我李牧很有可能要戎马一生。后来,我想了很久,想到可以在后山植一片梨园,然后再辟出一片地来,种些瓜果蔬菜。我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你用我种的菜做馅料,做好梨花包,然后带着我们的孩子送去后院给我吃,又或者我们一起吃。雁门就是我们的家。五彩菇长出来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一起去采蘑菇,你知不知道,经过上一回,我已经是采蘑菇的高手了,你起来,我就把秘诀告诉你。等我们回去,我们的梨园估计就会开花了,不过,要吃上棠梨,估计得再等一年,年份越久,越甜。你可知道,那些梨苗,可是我花了大心思弄来的。我还等着你给我做梨花鸡,梨花鱼,梨花酿,梨花羹,梨花饼,梨花丸子,你还说要酿梨花酒,做梨花酱的。”
李牧抓住阿梨的手让她抚摸自己的脸:“你可知道,你遭受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阿梨,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李牧突然泣不成声,这些天以来,他一直都在撑着,可此刻,他似乎撑不下去了。这个在外人看来如铜铁般坚韧的男人,此时像个孩子似的在抽噎。
虽然一早就有心理准备,可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司马尚在门外,如一尊石像般呆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牧停止了哭泣,司马尚终于鼓起勇气,跨进门去,缓步走向阿梨的床榻,每一步都重若千斤,他的嘴唇动了又动,却始终发不出一声。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叫她,阿梨?嘉犁公主?还是常姑娘?
李牧突然一个箭步背向司马尚拦住了他:“出去!”李牧狠狠地道,言语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司马尚一把推开李牧的手臂,涨红了双眼:“她是司马府的少孺人,我是她夫君!”
李牧转身对着司马尚,一字一句地说:“你、没、有、资、格!”
司马尚冷笑一声:“如果我没有资格,你呢?你更没有!”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觉得她会想再见到你吗?”李牧毫不退让。
是啊!她最不想见的人应该就是自己吧。从草原上的第一次见面,到司马府门口的退却,再到营地对他的报复,她那么恨他!新婚之夜,他呆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她等了他那么久,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又被他害得差点儿连命都没了,虽然不是他亲手干的,可跟他也有脱不了的干系。他已经知道,当初,听说她要来代地,阿英,也就是他现在的孺人,害怕他喜欢上襜褴公主,让她弟弟袁都尉想办法,无论如何不能让阿梨来。袁都尉找了两个混混,在雁门驿站那里守株待兔,所以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
李牧说得没错,他没有资格,他只是她名义上的夫君,除此之外,他只是她命里的劫。六年的时间,他有很多机会挽回,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她终归是放下了他,在他想要抓住她的时候。
司马尚毅然转身离去,这么多年,他什么也没为她做过,至少在她离开时不让她为难,不让她因为自己而惊惶不安,他能为她做的到头来竟然只能是离开。
这一夜,司马府里灯火通明,却又阒寂无声,刘医师每隔半个时辰过来给阿梨把一次脉,与其说是观察阿梨的病情,不如说是担心李牧,别人不知道,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李牧是一个多么敏感脆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