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攻邯郸,已经十七个月了。郑安平降赵,粮草供应吃紧,战事愈加紧急,王龁愈战愈退,伤亡惨重,特别是由河东郡守王带领的左翼军,已经失了一半的兵力,近一年半的羁旅作战,秦军军心开始动荡。一个叫佚庄的士卒对王稽说:“太守何不赏赐将士们,一来可收军心,二来也可防止对太守不利的流言。”
王稽不以为然,道:“不必!大王与我之间,彼此信赖,他人之言,徒劳无用。”
佚庄摇摇头,道:“不然!”
“为何?”王稽问。
“即便是父子之间,也有令在必行与不必行之分。譬如看门老妪说闲话,道:“某天晚上,那年轻媳妇儿召了个男人进屋。”,于是父亲要求儿子 “抛弃娇妻,卖掉爱妾”,这是必行的命令,然而“不能挂念她们”则是必然不可行的。□□之心,人皆有之,老妪的话不能反驳。然而贵妻已去,爱妾已卖,令其连记挂想念的心思都不能有,却是做不到的。这个道理,太守可明白?”佚庄道。
王稽听了,哈哈大笑,道:“你的比喻很好,然而大王与我之间,自是不同。”
佚庄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语重心长道:“当下太守虽然深得大王宠信,然而君臣关系却绝不会超过骨肉相连的父子之亲。军吏虽然卑贱,总不会低卑过看门老妪吧!况且太守您仰仗大王宠信,藐视怠慢部下时日已久。常言道‘三人成虎,十夫楺椎。众口所移,毋翼而飞’,三人说有虎,众人皆信有虎,十人说大力士能把铁锥折弯,大家就会相信,众口一词,可以移物,甚至令其不翼而飞!所以说,太守您不如赏赐军吏,优加礼遇呀。”
王稽摆摆手,道:“我王稽坐得端、行得正,怕甚!”
不肖半月,王稽和杜挚双双被控私通诸侯,蓄意谋反。邯郸久攻不下,郑安平叛国,现在又接到王、杜二人暗地里勾结他国的密报,秦昭王一气之下,令王龁就地正法,当场将二人处死,以儆效尤。
郑安平跟王稽都对范雎有知遇之恩,当初他受魏国国相魏齐迫害,若非郑安平和王稽偷偷把他从魏国救出,带到秦国,他范雎就算得以苟活,也都日日处在隐匿逃生之中,所以,他向秦王举荐了二人。如今,郑安平叛国投赵,王稽又被控通敌被杀,范雎难辞其咎。秦国历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所以应侯理应与郑安平和王稽同罪,当收三族。
秦王未必有杀他之心,但如何抵挡住朝堂之上的芸芸众口,范雎在府中左思右想一晚,次日一早,应侯在殿外席稿请罪。
“殿外何人?”秦王远见殿外有一人低头跪着,却看不清是谁。
“报大王,是应候。”太子安国君回禀道。
“让他进来!”昭王语气不悦。
范雎听到传唤,一路跪爬进殿,一边叩头一边道:“罪臣范雎拜见大王!”
“哼!你还有脸来见寡人?”昭王气愤道。
“臣,不过是东藩魏国来的粗鄙贱人,因为开罪了楚、魏,遁逃至此。臣没有诸侯援助,也无亲友在秦。得大王恩宠,在臣羁旅逃难之时,对臣托以要职,加以重用。天下皆知臣受大王抬举,如今有人煽惑大王,说臣与罪人王稽同心,大王要诛杀臣,就等于是说当初臣得以重用是大王之过,从而招来天下诸侯非议。臣愿请药赐死,恳请大王开恩仍以国相之礼葬臣,如此,大王虽处死了臣,也不会落得个误用罪臣之名。”
昭王听了,心里暗笑。这应侯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当初提出 “远交近攻”的策略,削弱太后跟四贵的力量,加强王权,对治国有大功,可以说没有应侯就没有今日的昭襄王,他心里很清楚昭王不会杀他,可他要给昭王一个台阶,更要堵住众大臣的口,他的这番话无疑是是说给下面那帮大臣听的。
“嗯……似乎有些道理,众爱卿觉得呢?“昭王问众大臣。这是个陷阱,稍微清醒一点的人,都明白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按照应侯的讲法,处死了他,就等于向诸侯承认昭王误用罪臣,昭王现在说他觉得应侯的话有理,也就是说他不愿被天下诸侯耻笑,谁有那么大胆子让昭王受非议?只有众口一致说免了应侯的死罪。
“既然各爱卿都这么要求,那就免了应侯的死罪吧!但是,有罪必有罚,寡人就罚应侯三年俸禄,应侯可有异议?“昭襄王道。
“范雎谢大王不杀之恩!”范雎稽首拜了又拜,才起身。昭王下令道有谁再敢谈论郑安平、王稽的事,以其罪定罪。昭王恐伤了应侯的心,明里虽罚了应侯三年的俸禄,暗地里却不时加赐食物珍宝与他。应侯心存愧疚,觉得辜负了昭襄王的厚爱,心情日益低落。
昭王为了激励应侯,经常临朝叹息。应侯进言道:“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现在大王临朝发愁,臣请赐罪!”
昭王叹息道:“吾听闻楚国铁剑锋利,而艺伎笨拙。铁剑锋利则士卒勇猛,艺伎笨拙则谋略深远。以深谋远虑来统御勇士,我担心楚国要图谋我大秦呀!处安思危,备预不虞才可以应对不误。如今,武安君死,郑安平叛,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寡人甚是忧心呐!”所谓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应侯只默然不语,不敢再妄自提议。后来有一个叫蔡泽的燕国人,富贵不缺,游历大小诸侯无数,怀才而不遇,他听说了应侯的处境,觉得自己可以取而代之。于是散播激扬言论,刺激应侯见他,计策果然奏效,会面后,蔡泽与应侯辩论了几个时辰,大意是说自古‘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是天地之常数;进退盈缩,与时变化,是圣人之道。劝说应侯要在适当的时候功遂身退,还可留得美名永留传。所谓‘借水为镜可见面容,借人为镜可知吉凶‘,应侯此时若不退,那商君跟白起就是前车之鉴。
应侯点头赞同,道:“欲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有” 欲望不知止,拥有不知足,到头来终将一无所有。幸蒙先生指教,范雎感激不尽。“
数日后,范雎入朝,向秦昭襄王推荐蔡泽,道:“有客从山东来,名叫蔡泽。此人善辩多智,明了三王五伯之业,深谙世俗变化之道,足以托付秦国政事。臣见过的人很多,无人能及,臣不如他。”昭王召见了蔡泽,交谈过后,秦王大悦,拜为客卿。
应侯趁机谢病,请求归还相印。秦昭王强留,应侯只能托称病笃,终于免去了相位,回归封地应城。虽然最初只是借口,应侯回到封地后,竟然真的得病,这位曾经一举助昭王废免穰侯,驱逐华阳君,加强王权,杜塞私门,蚕食诸侯,成就秦国帝业的功臣,几个月后遽然病卒。
雪消冰释,云开山晴,经过了一个漫长的严冬,邯郸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春煦。秦军愈战愈败,意志愈挫愈沉,师老兵疲,斗志低靡。昭王终于放弃继续围攻邯郸,信梁军班师回秦。
邯郸解围,春申君与景阳将军回楚;而信陵君自知魏王恼他盗取兵符,矫杀晋鄙,所以,只让部将带领军队返回魏国,而他自己则和他的一众门客们全部留在了赵国,十年未归。
第4章 八月梨枣熟
李牧被召回邯郸已近半年,除了每日例行早朝之外,其他的事情,他一概不理不闻不问,安安心心地当起了大闲人。
昨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邯郸粮草库被烧了。朝堂上三公九卿争论不休:戒备森严的粮草库怎么会被烧呢?守卫在何处?一定要好好查办!不管是故意放火还是意外,抓住都一定要严惩……来来回回都是如何调查,如何惩处,半天没个结论。李牧心里嗤笑一声,这些朝臣们看来是无忧无虑,安逸惯了,所谓久安不思危,思想麻痹,警惕丧失,连基本的忧患意识都没有了。这些人就该派去边塞驻守个一年半载。想想在代雁边地的将士,莫不枭视狼顾,昼警夕惕,若一个不仔细,轻则丢命,重则失城,再重则丧国,个个履霜防冰,谨慎小心。
“李牧有何见解?”赵王突然问。
“臣初回邯郸,对朝中之事还不甚了解,请大王恕罪!”李牧心下对赵王颇有些怨言,不愿参与朝中事物。赵王大概也知道李牧心里有疙瘩,并不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