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山河+番外(40)
长使探出虚实,自不会让他继续调息下去,将火把插在壁上,话中已经露出锋芒,“只要苏少侠杀了佛像后的人,我立刻带阁下出陵引见,绝不虚言。”
佛像后细声微响,仿佛有人颤了一下,碰动石砾滚落。
长使的手抚上腰际,森然道,“苏少侠究竟待如何?是埋骨荒坟,与草木同腐,还是改弦更张,成为江湖第一人?”
杀机四溢的话语一出,室内的气息瞬间僵起来。
苏璇情知躲不过去,挽了一个起手剑势,微微一笑,“再是英雄,又有谁能不腐。真要如此也是大道同归,天地为葬,有何不好。”
第35章 九泉深
薄景焕不可置信的骤立,按住情绪将信重看了一遍,质问送信的小厮,“紫金山是游惯了的去处,山路沿途均有守吏,怎么会好端端的竟然失踪了!”
小厮使劲磕头,“回侯爷,我家公子也不清楚,一寻再寻都不见踪影,不单是小姐,还有许家兄妹连同郑公子、加上所携一干下人都失踪了。”
薄景焕立刻要提笔致书,落了一个字又顿住,他虽能致信要员催动更多人去寻索,却担心人一杂传言扩散,损及佳人的声名,停了一瞬改唤道,“何安!”
书房外白净的侍从踏入,在案前半跪下来,“属下在。”
薄景焕将信纸揉成了一团,忍下满腹的忧挂与烦乱,“着人立即查探几位公子小姐失踪是怎么回事,地动又是何故,两者可有关联,务必将郡主寻回来,尽量做得隐秘些。”
何安不露声色的垂下眼,“遵命。”
自从九华山起,长使对苏璇就有一种异样的在意,仿佛眼角嵌入了一根细刺,强烈的想将之剔去。然而一旦动手,澄心必然会相阻,苏璇背后更有整个正阳宫,提前对立后果难料,思量再三他选择了暂退。
哪知这次王陵探金,苏璇神不知鬼不觉跟进来,暗里探悉了不知多少,甚至击杀了卫风,要不给自己恰好撞上,传出去还了得,既然延揽无效,长使杀心顿炽,无声的拔出了腰间的软剑。
软剑是一种奇特的兵器,精钢百炼化为绕指的柔锋,携藏起来尤其方便。剑曲似绢帛,变幻如蛇,控制格外精微,男子多嫌气势不足,女子又易后劲不续,武林中能练好的极少。
然而在长使手中,则真正教人觉出软剑的可怕。
冷冰的银光如丝丝蔓蔓的附骨毒藤,阴冷致命,出没无常,屡次从难以想象的角度袭近,比卫风的双拳更难防,加上地面的大半机关已被毁损,长使动手起来更无顾忌。
起初苏璇的长剑还封得住,随着炎毒的炙麻侵入经络,剑招无法抑制的现出了疏漏。仅是极短的一瞬,但对长使这样的高手,一星失误都逃不过,软剑瞬时趁隙切入,苏璇以步法侧避,肋伤传来刺疼,身形稍滞,肩上已被剜出了一道伤口,一溜血珠在寒凉的空气中迸散。
长使的眼光和软剑一样犀利,“苏少侠果然伤势不轻,真力不继,经络受制,肋际亦有重创。”
苏璇少时起历过无数艰险,对战越是不利,越是坚忍沉毅,并不理会他的话语。
长使怎会放弃攻心,一边疾攻一边道,“苏少侠何以拘泥于世俗规则道义,被无用之人拖累。似你这等人物,当成就轰轰烈烈的壮业,千载留名,方不负此生。”
苏璇居于守势,忍着伤痛淡道,“苏某不才,不求万古流芳,也不想遗臭万年,做一剑客足亦。”
两人在室内纵横追逐,踢得黄金珠玉乱飞,加上先前的毁损,地面一片狼籍,几番周旋下来,苏璇的真气渐滞,心知要取胜唯有以天道九势制敌,然而心法一动,炎毒就要行遍全身,一旦失手再无转圜。
长使步步进逼,亦是暗暗震骇,三年前的苏璇仅是略胜玄月,而今已判若两人,若非之前已经受伤,自己还未必奈何得了。长使杀意大盛,看得时机软剑猝震,冷光错裂,角度拿捏到毫巅,就要将敌人刺个心肺通透。
不料苏璇长剑一挑,地上散落的金杯银盘倏然弹起,疾射而来。长使软剑一沉搅碎了金盘,漫天金屑飞溅,苏璇趁势转掠,两人瞬间易位,他一式天道无常攻出,长剑华光暴涨,激啸连响。
这一式凌厉无匹,长使凝神应对,不料步履一退踩到了机关,偌大的铜锤带着森森尖刺呼啸而来。长使蓦然间腹背受敌,面前一道劈波斩浪的雪龙怒斩,背后又有劲风将至,情知中计,舍此一拼,软剑陡长,反斩而上。
一阵金铁交击,两人凌空对拆,双双坠地。
苏璇滚出七八丈远,胸膛与肩臂皮肉翻裂,几可见骨,所过之处鲜血淋淋。
“苏璇——”
佛像后发出了一声悲恸的泣叫,阮静妍俯跪着爬出,清颜泪痕交错。
长使淡金的脸庞成了惨白,现出一抹无力的颓涩。
他的半边腰脊被沉重的铜锤砸得血肉模糊,更被剑气摧伤了内腑,大口大口的溢血,如此重的伤,已不可能活着离开王陵,一切的野心欲望全成了泡影,他的眼睛带着无限不甘,望过苏璇,掠过泪流满面的少女,停在了高台的金佛上。
神佛拈花微笑,静静的俯瞰众生,宽和的面容存着悲悯。
长使倏然动了,染血的手摸索着抓起一块碎砖,凝聚着最后的力量掷出,飞击佛像掌中的金莲花。只要一脉花枝稍稍颤动,整间方室就会化为齑粉,仇人与万千黄金都将同葬。
苏璇成了一个血人,他的胸膛有一道深长的剑伤,要不是胸骨挡着,几乎给当场剖了心,左肩臂的伤也极重,可是他手中还有剑,哪怕伤得再重,他也不曾放开掌中三尺青锋。觉察到长使的所作,他及时掷出了手中剑。
电光火石间,距金莲花半尺之遥撞出一声碎响,长剑呛啷而坠,一场灭顶之祸也随着砖屑散去。
长使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咯,脊背歪垮下来,彻底断绝了气息。
阮静妍什么都顾不得,连滚带爬下了高台,奔至苏璇身畔,见他通身浴血,不知能扶哪里,慌乱的撕下一块裙幅压在他的伤口止血,泪涔涔的唤,“苏璇!苏璇!”
苏璇已无法回应,他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意识飘入了虚无的白光,在血洼中昏了过去。
古老的皇陵藏于绵远的山腹,天光隔绝,远离尘世,形如九泉深处。
幽深的方室尸体横陈,血气冲人欲呕,遍地黄金华光烁烁,惨烈而辉煌。
唯一清醒的人,却是一个毫无力量的柔弱少女。
苏璇觉得自己大概要死了,然而一股意念不散,提醒他一旦松懈,那个柔善爱哭的女孩无论如何走不出皇陵,势必要一道陪葬了。被这一念吊着,他居然顽强的撑下来,重新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黑暗,经络彻底麻痹,偏偏剧痛分毫不减,苏璇险些想再度昏过去,然而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脸上,让得他震了一下。
咫尺间的有人激动的叫了一声,下一刻他就被搂入柔软的怀里,“你还活着?你没有死,苏璇!苏璇!”
阮静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苏璇这才发觉自己居然枕在她腿上,所触尽是温香,顿时尴尬起来。
阮静妍大概在黑暗中守候已久,拥着他哽咽道,“我死好了,你不要死,全是我连累了你,要是不曾救我就好了。”
苏璇啼笑皆非,又有些感动,试了试内息运转,回过神被散落的秀发拂在鼻端,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不料牵动右胸的伤口,登时抽了一口凉气。
阮静妍立刻放开他,小心的触抚他的脸,在额上摸到密密的冷汗,含着泪拭抹,“不要动,你伤得很重,流了很多血——还好你醒了——”
她说得语无伦次,软侬的鼻音带着哭腔,细柔的指尖如小小的兰瓣,碰在肌肤上丝丝生痒,苏璇的喉咙不知怎的更干了,握住柔荑不让她再触摸,“我没事,怎么这样暗,火把烧尽了?”
纤手软腻香滑,触如温玉,苏璇的心蓦然一动,觉出不妥立刻松开。
阮静妍的情绪稍稍平缓,小心的将他的身形移开,“佛像后还有一枚你留下的,你一直没醒,我以为——我也不想活了,所以忘了,这就取来。”
见她欲起身,苏璇忽然想起室内或许还有未毁坏的机关,岂能随意走动,立时拉住她,不想力道过猛,她被拉得扑跌下来,尽管用手肘撑着,还是撞到了他肩臂的伤口。尽管苏璇强忍着没有出声,阮静妍怎会不察,连连致歉,急得声音都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