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山河+番外(140)
或许是谷中少女争相示爱,让他习惯了拿捏谑弄;又或是拿活物来试毒,被她责骂残忍,屡屡激反之下,他开始刻意引诱。
那时他还年少,已经擅长用风华与言语欺诱,即使非烟也迷惑了一阵,最后觉出他的戏弄,她气极当面厉斥,秀静的脸庞脆白如纸。
非烟决裂而去,左卿辞当时漠然,事后不知怎的与师父大吵一架,索性离谷而去。
没人知道这一场冲突,数年后非烟嫁给非印,夫妻融洽和睦,她潜心研习,医术更为精湛。鬼神医近年沉迷醉乡,来谷中求医的病人多半是非烟诊治,极受众人尊敬,几乎已接掌了方外谷。
一切似乎随时光而远,谁能想到这一刹狭路而逢。
非烟再度开口,“前次你回来半日就走了,师父郁郁了几日,他老了许多,身骨大不如前,这次你多留些时日,或许能让他少饮些酒,当年——是师姐不对。”
左卿辞长眸一抬,一言不发。
非烟现出一丝局促,极力镇定道,“我忘了你那时年少,不该过于严厉,以致你出走多年,不愿回返。”
左卿辞忽然生出荒谬之感,“师姐以为我至今仍不知是非?”
气氛一凝,非烟沉默了,她知道他少年时已心智过人,然而遭逢家变,变得偏激纵性,时善时邪,到底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左卿辞望着朦朦山景,语气淡淡,“我感激师姐当初的斥骂,不然到如今还是个狂妄自大的蠢货,既不懂得自重,也不懂得尊重他人。”
非烟大出意料,顿时怔住了。
“当年我浅薄无知,视情感如无物,后来出谷,是自知满心怨毒,留在此地只会一错再错。”左卿辞似对着虚空,又像对着曾经受伤的少女,终于道出来,“师姐一腔善意,是我辜负,抱歉。”
非烟蓦然侧过头,眸中仿佛染了山雾,胸臆中有一抹酸涩渲开,淡惋而怅郁。
雨声滴坠,如心底纷杂的情绪,远处的雨幕多了一个影子,持伞渐行渐近,伞下的男子端正朴实,亲近而温暖。
非烟从恍惚中回过神,脱口而唤,“非印!”
一唤出口,她仿佛穿破了一层魔障,蓦然回到了当下。
这是她的丈夫,不擅医道却宽厚沉稳,踏实可靠。
方外谷与世隔绝,谷内生息着两三百人,这些人不可能吸风饮露,衣食起居有大量的琐务,全是非印将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给她最坚实的支撑,他也是最温暖的伴侣,处处体贴,时时关怀,忙碌中还不忘出来寻她。
非印向左卿辞点头致意,对妻子道,“落雨了没见你回去,猜想照顾青圃的药匠病了几日,你可能不放心来巡看,果然不错。”
非烟定下神,拂去他襟上的芒草,“师弟正好也来采药,该多携一把伞。”
雨势已经渐渐小了,左卿辞自不会要伞,也不在意衣衫沾湿,当下辞了两人,漫步行出。
方行了十余步,突然一个纤秀的身影奔来,正是苏云落,她顶着一方硕大的碧叶,莹白的脸庞沾着水珠,深眸湛然生光,“阿卿!”
左卿辞一蹙眉,快步上前道,“你出来做什么,染了湿气骨节又要疼痛。”
苏云落将叶片遮在他头上,不在意道,“才敷治了,不妨事,我来接阿卿,屋里没寻见伞,折了片叶子,像不像南疆的时候?”
左卿辞探触她的臂肘,见她确实没有痛色,这才放下心,听得话语一望,不禁好笑,昔时在南缰逃亡,逢大雨两人顶着蕉叶狼狈万状,滋味终身难忘。“我还真没留意过,谷中居然也有这么大的叶子。”
苏云落接到人,心情极好,“就在一处山溪后头,还有一株开满紫花的大树,景色极美,等晴了我带阿卿去看。”
左卿辞看着她喜孜孜的样子,不觉笑了,“长久未归,有些地方我也生疏了,正好随阿落四处逛一逛,若是喜欢,多住一阵也无妨。”
滴答的残雨打着叶子,苏云落欢快的伴着他,在缥雾般的山气中说笑而去。
非烟与丈夫在后方而行,心底安恬宁静,也有一份轻怅的感慨。
乖张任性的少年一路远了,不知在红尘经历了什么,而今戾气尽去,修长的臂膀托着叶子,斜斜的倾护着身畔的爱人。
第124章 番外—传承
夏日的阳光映得天都峰碧翠如海,翻起阵阵松浪,一片清凉自在。
翠微池底的游鱼漫然摆尾,池畔的铁枝烤架空空,石案上堆着啃尽的羊骨,叶庭与苏璇对座而饮,从前拘于门规,两人都极少沾酒,分完一坛已是微醺。
叶庭掠了一眼院子想起来,“琅琊王又遣了一批仆役过来?师兄给你再加几间屋子,用着也宽敞。”
苏璇立时谢绝,“这院子费了师兄多少心血,无一不好,哪还需要再加,我有手有脚,能照顾妻儿,也不用多人服侍,已经将遣来的都退回去了。”
翠微池畔的小院已经扩大了许多,从叶庭得知苏璇未死,就开始着人翻建,如今不但厅堂轩室重新构置,还设了地龙暖坑,筑了引水暗渠,增了多间居室,仆役还有专门的厢房,几乎等于重砌。外头看来粉墙黑瓦,不显奢华,内里格局简雅,明净修洁。纵是凛冬,屋内也能暖热如春,成了天都峰最舒适的宅院。
叶庭也知苏璇不惯人多,劝道,“山间到底不比王府,你一人就罢了,弟妹随你而居,又有稚儿,难怪琅琊王不放心,该收还是收,别让人嫌正阳宫的人死撑面子,屈待了郡主。”
苏璇失笑,阮凤轩当初听闻妹妹要长居苦寒的山中,何等不情愿,如今院内还能维持着清净,仅有奶娘和数名仆役,全是阮静妍心意明彻,多番坚拒才如此。
叶庭提壶烹茶,一边散酒,调侃道,“何况你受了重伤,连圣上的敕封都辞了,为的就是静心歇养,当然要舒泰些。”
苏璇对此由衷的庆幸,“多亏师兄替我上书,江湖事已经够麻烦,封爵还得了,如今一身清净,妻儿相伴,回归山中长居,正是最好。”
叶庭的心情也极轻松,“等过几年,我将事情交给长歌与青儿,也要出去走走。”
“好!到时候我与师兄一同出游,必定有趣。”苏璇一喜,复又一讶,“师兄正当盛年,已有退隐之意?”
叶庭神情安宁,多了三分舒缓,“掌门这位子拘人得紧,而今四海承平,门派昌盛,江湖风平浪静,无甚费心之事,长歌磨砺良多,骄气尽去,与青儿互为倚助,正好学着接手。”
苏璇若有所思,方要出言。
叶庭知他要说什么,已然道出来,“青儿十日前禀我,她已决意入道。”
这一语出乎苏璇意料,他一扬长眉,“入道可不是小事,她真想好了?”
叶庭望着翠微池面的点点青萍,微喟道,“沈国公被贬,青儿历练一番,心性沉定了许多。她说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这些道理从前读过,至今方有所悟。还说他者并非归途,前行全仗心灯;若真能如此,将来无论门派或武林,终有她一席之地。”
苏璇赞许的点了点头,“知惘能明,不错。”
叶庭算是真正放下了心,啜了一口茶,道,“他们已为人师,也该如此,你不妨也再收个徒弟,总不必再担心阿落了吧。”
话题忽转,苏璇哭笑不得,“师兄不是要我安心歇养,怎么又劝我收徒?”
叶庭不以为意,“教徒弟能耗多少精神,你一身绝学,当然得后继有人,有些天份卓异的弟子也需要明师点拨,师祖当年不也破格教了你。”
提到师长,苏璇沉寂下来,“那是师祖慈睿,还有师父——”
北辰真人的遗骸被焚化后带回山中,天都峰满山缟素,数千人为之悲恸。此刻提起,触动两人痛憾,都静默了。
突然院内传出孩童的叫嚷,吓得墙头鸟雀扑翅而飞,一岔之下,气氛算是缓了过来。
苏璇正好给提醒,当下想起,“对了,有一事我想拜托师兄。”
叶庭避过他的目光,咳了一声道,“近日我时常精神不济,腰腿酸麻,想是有些老了。”
苏璇哪会轻易被拒,索性直道,“师兄既然劝我,也收个徒弟如何?”
果然不出叶庭所料,他没好气道,“你自己的儿子,自己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