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沉默片刻,在脑中飞快地试图组织起一段合情合理的谎言或者托词。
薛嘉禾的步子迈得很慢,即便身后的人并没有发出踩碎树叶树枝的声音,她也一路都没有回头,“再有,阿月身上的鞭伤,我也有几条长得极为相似的,想破脑袋却也记不得这些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了,赵侍卫说,这奇不奇怪?”
“……”赵白答奇怪也不对,答不怪也不对,分外后悔自己没在容决连夜离开时拼死毛遂自荐一同前往杀敌。
杀敌比这逃避不了的讯问可简单多了。
薛嘉禾并不急于等到赵白的回答,她静静地走了片刻,像是在理清自己的思绪,“我幼时大病确实正巧在容决走后不久,记忆混乱不清,原先只当时落水造成,可仔细一想,落水却是在遇见容决以前的事情,这大病若是落水引起,来得也太迟了些,病因应当是其他的理由。”
赵白如履薄冰地跟在她身后,暗忖薛嘉禾这都想得明明白白,将蛛丝马迹都连在一起,这哪有什么他答话的份儿?
“是容决走后,我被追来的南蛮人发现了吗?”薛嘉禾停下了脚步,她半侧过脸望向赵白,问道,“他们将我带走想得到容决的消息,谁料我一问三不知,便对我用了鞭子?”
赵白这回不耿直了,他机智婉转地道,“十几年前的事情,夫人还是等王爷回来了当面问他吧。”
薛嘉禾没把赵白的托词当回事,她笑道,“我看过容决的光辉战绩,我知道那一年他还只是后起之秀,南蛮人当时紧追着受伤的他不放,应当是别有理由。要么,容决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要么,他杀了不该杀的人。”
赵白:“……”而正确答案是,薛嘉禾说的这两者兼而有之,容决的命差点就丢在那里头了。
“可若是前者,容决不至于按而不发十一年;”薛嘉禾接着说,“若是后者,那就不奇怪了。毕竟我们大庆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说法,南蛮似乎也有‘父仇子报’的谚语,倒是他们的更凶狠些。”
赵白沉默着许愿这时候有人能从天而降打断这段越来越一面倒的对话。
“容决杀了在南蛮十分重要的一个人,南蛮人想要现在报仇,顺便波及到了我的身上,”薛嘉禾笑盈盈地道,“而容决不想让我知道,便想瞒着我,是吗?”
赵白沉默了又沉默,最后面无表情地道,“话都让夫人说完了。”
薛嘉禾颔首,她噙着笑转身又走了几步,准确地停在了树洞前的位置。
为了寻找其中是否掉落了甲片,赵白将它挖掘得比从前大了一倍有余,看起来宽广了许多。
薛嘉禾取出带了一路的甲片,“你当年将它放在了什么地方?”
赵白迟疑着上前指了个大概的位置,薛嘉禾蹲下身去,用树枝挖了个薄而深的坑,而后将甲片塞了进去。
当年丢了的东西,就仍旧放回这个该放的地方吧。
第104章
赵白一心盼着容决回来解救,念念不忘倒也算有个回响。
容决带人剿了两个南蛮王子后便赶回长明村,人员自行安置休息,他则是换了衣服便往薛嘉禾院子里去,结果扑了个空,听绿盈说她带着赵白出去,顿时皱了眉。
薛嘉禾自从离京之后颇有些和他泾渭分明意思,还是第一次主动带着他侍卫单独外出,这不是她作风,除非……她本来就是将赵白当成了目。
想到这里,容决掉头就问了其余守在长明村侍卫二人去向,自己也匆匆进了树林里。
他都不必多猜就能知道薛嘉禾和赵白现在正在什么地方。
赵白看见赶来容决时,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伸手悄悄地指了指前方树洞,在得到容决点头后便自行退开了。
——长公主他可实在招惹不起,还是交给王爷吧。
容决驻足了片刻,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往树洞走去,到洞口时他弯腰往里看去,薛嘉禾果然正抱着膝盖坐在里面笑盈盈看着他。
她同七岁那年长得已经全然不同,这树洞更是也翻天覆地,但容决乍一眼还是想起了许多往事。
那时薛嘉禾懵懵懂懂,他则满脑子都是两国战事,两人有过不少牛头不对马嘴对话。
“我记得你当时眉上有道裂开伤口,看来是长好了。”薛嘉禾轻快地道。
容决思绪被薛嘉禾声音唤醒,他微微松开皱紧眉头,在这柔和氛围中跟着放松下来,迈了进去坐在离薛嘉禾不远位置,“嗯,只留了疤,倒没断眉。”
他侧过脸,将左眉展示给薛嘉禾看。
薛嘉禾还真往前凑了凑,果然在仔细近前看时,容决所指地方有一道浅色疤痕,平日里几乎是看不见。
她笑了笑,“我当时觉得十分严重,后来寻人也不忘加上这一条,结果给找偏了。”
孙威眉毛上就有一道类似。
容决低低应了一声,他垂了眼,又忍不住用余光打量坐在树洞最内端薛嘉禾,有点心痒难耐——薛嘉禾带着赵白来这里到底说了什么?她若是生气了话,为什么又看不出来?
“不用赵白承认,我也从过去这段时间蛛丝马迹里猜到不少了。”薛嘉禾拈着手中树叶,平淡道,“若真是情况危急,我也不是不能暂时离开长明村一段时间,免得给陛下带来困扰。”
“你要是不想离开,就不用离开。”容决皱了皱眉,“除非是你自己想走,否则无论是别人还是我,都不会强迫你走。”
薛嘉禾看了看容决,心想这人讲话倒是比从前好听得多了,“我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给人添麻烦是这世上最不可原谅事情,所以我尽力不成为任何人负担,也会想办法完成别人对我委托期盼。”
要是再度被觉得是个烫手麻烦话,就会跟陈夫人那时一样被扔掉了。
容决啧了一声,“陈夫人已经是过去事情了,你——”他顿了顿,眯眼道,“我昨天说话,你过了一夜就忘光了?”
“毕竟放完狠话人转头就跑了,我当然记得也不太清楚。”薛嘉禾笑了起来,“不要对我颐指气使下命令,我又不是你下属。”
“——”容决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按住怒火,咬牙切齿地道,“我没你这么叫人操心下属。”
薛嘉禾抱着膝盖将脑袋侧在臂弯上,一点也不怕他,悠悠道,“现在你很好。”
容决没来得及扬眉,就听见了她下一句话。
“——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赶紧回去。”薛嘉禾说,“正如同陈夫人那样,如果不是你去年又再度同她见面,她在你心目中仍旧会是那个善良温柔容夫人,一辈子都是如此。”
容决再度做了个深呼吸,将拇指顶在剑鞘口上冷静了两三息时间,开口时仍然带着火气,“你知不知道你很麻烦?”
薛嘉禾眨了眨眼睛,她轻轻地笑了,说不请自己是就如释重负还是别什么情绪,“对不起。”
长痛不如短痛,薛嘉禾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无论她身边站着谁,总要提前做好分别准备,于是等到分离终于到来那一刻,她便不必太过伤心。
陈夫人走了,小将军走了,先帝走了,绿盈终有一日会走,容决当然也不例外。
薛嘉禾提了裙摆站起身来,她平静地拍了拍沾在上面叶片,对沉默不语容决道,“既然摄政王殿下能想明白就最好不过了。时间不早,回长明村吧。”
容决冷笑,他抬头盯住薛嘉禾,眼神比十一年前少年更为凶狠锋锐,“我想听是你对我一句道歉?”
薛嘉禾扬眉,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容决跟捕猎豹子似欺身逼近,按住她肩膀往后掼去,一眨眼功夫便天旋地转,失去平衡向后跌去薛嘉禾下意识闭了眼睛准备迎接将至剧痛。
可落地之间,容决手掌扣住了她后脑勺,两人跌倒在叶片堆里,带起一地新老混杂树叶,却一点也不痛,倒是肩膀被人牢牢按住桎梏感分外明显。
薛嘉禾睁开双眼,双手都在别处容决正一口气将落在她脸上半片叶子吹开。
被气息打了一脸,薛嘉禾又条件反射地紧闭了双眼,而后轻叹了口气,“所以我早就说了,摄政王殿下在我身上不过是浪费时间,我早就劝过你。”
“你别说话,我来说。”容决火大地放松了两分手上力道,察觉薛嘉禾没有逃跑意思才面色稍霁,“你一直都麻烦得很,我难道今天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