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香转转眼珠,先将她那日的担忧说了一遭,而后苦口婆心的规劝,“我瞧贺督军对你着实不错,你听我一句,等会儿大军停下休整,你机灵些,捧碗热茶去低头认个错儿,事情不就圆回来了么?”
伶香这么打着算盘,安和却异常固执,她摇摇头,转了个面儿拿了绣活继续一针针戳,“我不去。”离京城越近,她心里越慌。露水姻缘,本就该天亮时消失殆尽。这么将她强拉来,也做不得数的。
想起家书中林安秋娟秀的笔迹,安和呼吸窒了下,强压下梗在胸口的郁气,食指抵在针尖,微微颤抖。
“唉。”伶香叉腰,无可奈何的叹气,“我知你不想回京,但现在既然已经在回京路上了,就得好好儿为以后打算,是不?……京城鱼龙混杂,想活下去,还得靠他,是不是?嗯?”说到最后,她皱着眉头狠拧了安和一把。
这一把扯的肉都疼,安和“嘶”一声,瑟缩了下,捂住伤口,却依旧坚定的摇头,“我不靠他。”进了城,她便与他再无干系。
“……你怎么这么犟?”伶香急得不行,“以前还知道讨生活要低头哈腰,怎么现在愣头青一样?”都是贺督军宠坏了。
“伶香,”安和把昏昏沉沉的脑袋搭在伶香肩膀,低声却坚定,“谁都行,贺长云不行。”
在边疆,无人知晓她的身世,她可以抛却所有,伺候别人一样伺候贺长云。但回京后,在那处伤心地,她决不会再和贺长云牵扯不清。她怕重蹈覆辙,更怕被林安秋发现。她受不了那样。
远离贺长云,这是她最后一丝遮羞布。
伶香沉默了会儿,轻拍着哄她,“那你回京,要怎么过活?”
安和抿抿嘴,“总会有办法的。”
——
京城越来越近,遥遥的,便能瞧见远处城中漫天的烛光,夜晚的黑幕都不再深沉。车厢里也燃了油灯,安和靠在烛光边,细细的梳理丝线。
伶香打了个哈欠,半坐起来,捶着腰,泪眼朦胧,“那边帐篷应该搭起来了,我回去睡觉了。”
安和被她这么一说,眼睛也酸涩起来,揉一把眼睛,略显疲惫的点头,“嗯。”说完,她吸吸鼻子,将小桌上的绣件儿一件件数清,仔细的收进小包袱,掩在角落。
伶香瞧着她警惕的动作,暗叹一声,旋身坐回来,捏安和的脸,“你说说你……”
安和不以为意,将包袱藏藏好,“等到了京城,我们找绣房把这些东西卖掉,能换几个钱的。”
“你想好了,不跟他去?”
“嗯。我想……”
安和点头,还想与伶香说说自己的打算,车门吱呀一声响,她咬紧嘴巴,不再多言。伶香也机灵,瞥见贺长云颀长的身影,轻咳一声,扶着桌几站起,福了身出去了。
安和盯着桌几上摇晃不定的烛光,闷头坐正,隔着窗帘看车外。身边蓦地一沉,男人身上特有的冷香合着泥土的味道扑到脸上,她让了让,想要躲开。
她身子不着痕迹的往车厢壁靠,远远躲开他。贺长云暗叹一声,展臂将人抓回来摁在怀中,“脚程快的话,差不多明日,便能抵京。”
这还是那日他气急离去后第一次抱她,安和身子僵了下,依旧照着平常的样子不说话。明日便能抵京,她和他的缘,明日也就要断了。安和这么想着,眼睫颤了又颤。
心思还未回转过来,那边贺长云又出声说了几句,念念叨叨的,都是回京后的安排。她不能过明路,他便折中的想了其他的法儿安置她。
喉咙口的棉花团又噎着不动,安和挣扎着动了下。
“不闹了好不好?”察觉到她的反应,贺长云就势把脸埋在她肩窝,“一路上你都没理我。”他当时是气急,而后是拉不下脸面。本以为过几日便好,谁知,这小女人竟然心肠竟硬到一路都不搭理他的程度。
安和抿了抿唇,中规中矩,“……奴婢没有。”
“我知不该勉强于你,但要我放你一起在边疆,我着实做不到。”贺长云抬眼,将她鬓前碎发拂到耳后,诚恳道:“我错了。”
明明那天气得如车外冷天,现在却温声软语的轻哄。
“督军没错。”安和闷了闷,终是忍不住开声,“若你真知道错了,就该把我送回去。”
她鼓着脸,负着气。贺长云笑笑,拍着她轻哄,一点不接茬,“你先在城中住下,待寻到时机,我再带你回家探亲。”
万事急不来,想妥帖着安顿安和,老祖宗那面儿,还有道坎儿。
家?她明明没有家。林府,只是林安秋的家,自她出嫁后,便和她安和,一丁点儿关系也无。
安和听着贺长云微低的声音,苍白着脸,扯扯嘴角。他是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她都是如何讨生活的?若他知道,定会后悔将她带回京城的决定。
她看着他的脸,有种想不顾一切全盘托出的冲动。只最后,她忍了又忍,梗在喉咙口的话又吞进去了。半晌,她摇摇头,闭上眼睛,“……随你。”
反正她是不会去的。
——
兵临城下,大军在正门逶迤,剩下的女人们被拦在城外。京城边护不容军妓。有兵卒拎着钱袋过来,一人发二两碎银,打发女人离开。
女人们没成想京城护卫队不容军妓,陡然失了蔽身之地,一时间都有些戚戚然,茫然无措的对视。
安和排队领了银子,背好包袱,坐在墙角等伶香。伶香最后一个领完银子,又和其他女人说了几句,才扭着腰肢过来安和身边。
“城郊靠近军营,有处小村落,多是我们这样的女人……操练结束,会有兵卒过来……”伶香觑着安和,含含糊糊,“她们多决定去那边讨生活。”
无依无靠,只能换种方式过过以往伺候人的生活。
安和抱紧小包袱,闷了会儿,“我不去那里。”既然出来了,她就不会再让自己过那种日子。
“那你去哪里?”分别在即,伶香难得耐心,“哦对,差点忘了,贺督军给你安排了住处……”
“我也不去。”安和下巴搁在包袱上,一如既往的坚持。
伶香被她一脸固执的模样气笑,翻手叉腰,“你就倔吧,等手头银子花完了,我瞧瞧你怎么办。”
“我可以做绣活赚钱。”安和把包袱拎起来,悬在伶香眼前晃了晃,“总有办法的。”她撑着墙站起来,看了看伶香无可奈何的表情,伸手轻轻扯了下伶香衣角,认真道:“我不去,你也别去,我能挣钱养你的。”
“你先养活你自个儿吧!”伶香没好气的拍开她的手,去车上拎了小包袱下来,和安和并肩,“走吧,先找个住处。”
——
天色黑墨,贺长云才从带着满身酒气从宫门中出来。见他踏出宫门,早已候在宫门口的兵士迎上去,“督军。”
贺长云推开车厢门,迎面一阵温热,挟着淡淡微香,颔首轻嗯一声,问道:“安顿下来了?”
“……”兵士面色为难,“不是……”
贺长云瞬间蹙起,踏上车轴的右脚收回,盯着传话兵卒瞧,“人呢?”
他板起脸时,眼神也凌厉起来,兵卒吓得赶忙把知道的情况全倒出来,“……拿了银子,安和姑娘便同伶香姑娘一路往南,现在估摸着,已经找地方住下了。”
人还在便好,不住他安排的地方便不住吧。贺长云松了一口气,旋身踏上马车。在车厢里闭目坐了会儿,忽而开口吩咐,“去那里。”
门外赶车兵卒怔了怔,机灵的反应过来,车头一扭,向城南疾驰而去。
第33章 姻缘债(十五)
马车在城南远郊一处小村落停下。村落依山傍水,虽小,处处景色却透出简单纯粹来。
贺长云环视四周,确定此处安全后,跟着兵卒的引领,走到一座黄土黏就得小屋前。房子实在简陋的很,贺长云眉头微不可察的皱起,问兵卒,“这里?”
“是。”引路兵卒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将自己跟踪的全程向贺长云禀告,“取了银子后,安和姑娘便一路向南,寻到这个村落定住了,而后进村落,找了较好说话的农户暂住下了……”
“嗯。”贺长云点点头,瞧着近在咫尺的小屋,挥手让兵卒隐下,轻咳一声,上前敲门。
笃笃笃三声,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