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大多数人都知道,沈老爷子幼承家学,二十出头娶了师叔家的独女,生有一子,名沈初,后来不知怎得被逐出家门,再也没在宣城出现,唯有一女留下,就是沈念池。老爷子对自己的儿子是没个好脸,但是对孙女,那是要啥给啥,宠爱非常。谁都知道老爷子的底线:1、厨艺,2、沈念池。虽然排位在后,但对在厨艺上要求严厉的老爷子来说,沈念池已经算是待遇非凡了,只要看看她的那些个师兄师弟就知道了。
老爷子从艺五十多年,总共也就收了不到十个徒弟,还要扣除沈念池和她爹。头些年是因为老爷子忙着提高厨艺,无暇他顾,后面完全是挑挑拣拣,觉得这个不行,那个偷懒,拜师者无数,东托西请,愣是没让老爷子动心。当然,挑也有挑的好处,收下的几个徒弟虽然四下飘散,但都名镇一方,因此老爷子虽然几十年来都没动过地方,但是名声赫赫,起码在北方的厨艺界那是响当当的老前辈了。
沈念池趁着跟强婶子说的当口,小声地问了情况,看着那个准备转头的婶子,开口道:“婶子,您要买虾虎?”
“啊,啊,是呀,我再去别处看看。”那位婶子没想到沈念池会和她搭话,有点讪讪,虽然自己是长辈,但也不好仗着辈分压人,再说本就是自己不对,不管怎么说都是人家先订的,没道理非要从人家货主手里抠出来,即使撒泼也是没理。
沈念池也看出了她的意思,弯了弯嘴角,回头冲着一个黑瘦的小伙子道,“小齐,给李婶子挑两斤虾虎”。叫小齐的小伙子正准备将称好的虾虎搬上车,一听就放下货,找强叔要了个黑色的硬质塑料袋就往里面拣。
李婶子显然没有料到沈念池能答应,而且还知道她,有点手足无措地摸了摸衣角,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呀!不行的,不行的,强子,多少钱,我给钱”。强子还没接口,沈念池就笑道:“李婶子,别客气啦,您是小林的长辈,他今天没来,算是他孝敬您的,回去我让他多做几道菜就行了”。小林,沈念池的师侄,今年23,虽然年纪大,但是沈念池是越过她爹直接跟老爷子学艺,所以辈分高,即使年纪小,馆子里的小子们也得恭恭敬敬地叫声“小师姑”。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他是他,做菜也是他该干的,哪能这样算。”李婶子一听小林,更是不干了,直接掏钱,就要往沈念池手里塞。李婶子夫家姓林,正是小林的大伯。小林能进入沈园学艺,即使是不能直接拜在老爷子手下,只是拜了二厨为师,那也不能不好好听话,毕竟厨师这一行规矩极严。李婶子在这么充长辈,也不敢在沈家人跟前拿大,要是耽误了小林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一想到那个能说会道的妯娌,更是一阵害怕,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干嘛不早走。
“婶子别客气啦,前两天还听小林说他大哥大嫂和小侄子回来了,小侄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可可爱了。他放假回去就跟他师父说,趁着他小侄子在家多学几个菜,好做给他吃呢。他要是今天来了不知道要给他侄子买多少东西呢,这么点虾虎算什么。您拿着,别嫌少,不然小林回去该说我小气了。”沈念池轻轻推开李婶子递来的钱,转头使个眼色给小齐,小齐麻溜地跑过来,将手里的塑料袋塞到李婶子的手里,转头就跑。
李婶子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强婶看到也走过来帮腔,“行了,孩子的心意,拿着吧!”李婶子这才撒手,笑着对沈念池说:“那谢谢了,我这……哎,等小林回来让他带醉蟹给你尝尝。”“那我就不客气了,先谢谢您!”
看着李婶子带着虾虎喜滋滋地走了,强婶冲沈念池努努嘴,“你呀!”强婶子也知道沈念池能够这么爽快不仅仅是因为李婶子跟小林的关系,毕竟两家是邻居,不匀出来给李婶子是道理,但是毕竟面上不好看,只是提前答应了沈家,现在沈念池直接相送,也算是给强婶面子。强婶看着姑娘这么懂事,没爹没妈的,顿时又是一阵心疼。
沈念池招呼着小齐他们三个搬好货,跟强婶算钱,两个人又推了一阵,最后还是强婶摸了零头,沈念池招呼强叔两夫妻改天去吃饭,这才算完。四个人,两辆车调头离开码头。
第2章 绿豆汤与胖厨子
榆钱街,宣城老城区的中央,清末被日耳曼人占据的时候就已经相当繁荣,因此大多保留了当地特色,除了石板街换成了水泥路,两旁的住家店面却大都是青砖碧瓦,一片古意。之所以称为榆钱街,就是因为以前道路两旁遍是榆钱,一到春天,小孩子们眼巴巴地盯着灶台上蒸着的榆钱饭,整条街都是榆钱的香味。虽然现在大多都换成了景观树,但是到了春天蒸榆钱饭仍是榆钱街的特色。
沈园就在这条街的中央,三进院,打头是五间打通的大瓦房做了馆子,三十多张桌子,打脚进去对着的帐台后面一溜的酒坛子,全是沈老爷子的佳酿,帐台上方挂着木牌子,就是今天沈家能出的菜。沈家规矩,没有菜牌,沈老爷子是先买食材再决定菜色,每天更新,用最新鲜的海鲜、最新鲜的蔬菜做最鲜的菜,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有了今天享誉整个北方饮食界的好口碑。
现在这个时间,馆子还没开,沈家不做早饭,这也是规矩,十点半开场,晚上九点关门,过时不候。以前一直是晚上十点关门,自从自家孙女开始上学,老爷子就提前了,什么都没自家孙女重要,就是这么的任性。
沈念池四人顺着小巷进入侧门,那里已经有人候着,一个瘦高的小伙子顺手接过小齐递来的箱子,看着里头活蹦乱跳的虾虎,顿时裂开嘴:“小师姑,今天这虾虎咋做?清蒸就够鲜了,再做个香辣的,不然椒盐也行。”还没说完,后脑勺就挨了一下,“师父!”一个矮胖的中年汉子背着手站在他后面,“就知道吃,赶紧的。”
门外的三个小伙赶紧站直,恭恭敬敬叫了声师父,麻溜地往里而去,跟后面有狗追似的,可见有多怕这个师父了。
“师哥。”沈念池已经锁好了自行车,笑着跟汉子点点头。只见刚刚严肃的脸盘瞬间见了笑影,右手迅速伸出,青瓷小碗里大半碗浅红色的汤汁,微微冒着一点热气,显然是温度正好。沈念池也不客气,接过来一口气喝完,很是豪爽,“谢谢师哥!您这熬绿豆汤的本事可是越来越高了,洋槐花蜜是嫂子今年新弄的吧,小半勺味道刚刚好。”
没错,沈念池一入口就尝出了汤里的门道。中国人夏季大都会熬点绿豆汤祛暑,虽然家家会做,但是要熬得好却是门道,出锅早了有生味,出锅晚了就变绿豆沙,对于中餐来说,食材固然重要,火候却也是重头,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是这个味,即使是家家都做的食材,也是各家有各家的味。
沈老爷子教人,光火候这关就是要反反复复不知道多少年,鱼汤鸡汤老鸭汤是基本,但是像这小小一碗绿豆汤也是不能放过,老爷子名言,连一碗绿豆汤都熬不好你也就别来丢人现眼了。好吧,其实老爷子没说这么的大白话,却也是这么个意思。毕竟不是人人都吃得起燕窝鱼翅,但是人人都吃的东西都做不到最好,也就没脸说自己是名厨了。
汉子听到沈念池的称赞更是喜笑颜开,一个劲地夸“你这张嘴呦,真是羡慕死个人”。这不是虚言,厨子靠的就是一张嘴跟两只手,一张嘴能辨万千食材百般滋味,两只手能炮制出大千世界。手固然重要,但是可以后天努力,嘴却天生,即使练得再多,有些人终究是会差着半截,别看是半截,确实隔着天与地,高下立判,这就是厨子与厨师的差别,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随便便称“师”的。别看只是一碗绿豆汤,这个谁都能分辨,但是能辨出是谁熬的本身就是本事,一碗汤的味道不仅仅源于食材本身也源于做它的人,不然为什么饭店里大厨跟三厨的菜叫价不同呢。
更何况尝出里面加的是新的槐花蜜,毕竟像花蜜这种东西可以长期保存,大多数人是分不清新旧的,更别说是加了多少,小半勺就是小半勺,沈家的调料勺统一定制,多少就是多少,做菜的时候哪怕多了那么细细的一层都不行,老爷子的汤勺可是不饶人的。中餐里没有精确到克的概念,大多是一满勺、一平勺、大半勺、半勺、小半勺、几滴等等诸如此类的模糊概念,中餐难做也难学一半原因由此,厨子做菜靠的是经验与味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