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无嫌猜(15)
后来进士及第的士子打马游街御街之上时。城中年轻女子纷纷涌进街道两边的铺肆里,冲着叶南海满楼红袖招,亏得国朝没有“榜下捉婿”的习俗,否则定会引得百家哄抢。
叶南海此时站在宽大的桌案前信笔而书,笔下如注,待得落下最后一笔收尾,他方才抬头看向叶微雨,笑道,“乖囡,快过来看爹爹的新作。”
原本叶南海从前也是随齐朦唤叶微雨小名的,就是后来去了杭州被当地人感染了吴语便再未改口了。
叶微雨依言,莲步轻移至桌案前,将叶南海的文章细细默读一番,文章的内容并不高深,不过就是闲情小记,半晌方道,“爹爹的文章以炉火纯青至极,女儿未有缪见。”
国朝开国之初,就有当时的首辅又是大文学家孔璋再前朝“古文运动”的基础上对现行的行文习惯动手改进。
在“古文运动”前,士人好写骈文,因其讲求对仗工整,声律协调,所以特别适用于章表奏册的宣读。但又因为骈文重对偶和用典,容易犯辞藻堆砌,意少词多的错误,于书写上多有不便。于是就有文学大家发动了文体改革运动,后来又借孔璋之手,使得骈文愈加文从字顺,本朝称此类文体为“四六文”,有“骈四俪六”之说。
朝中于文学上颇有造诣的官员众多,但年轻一代以叶南海最为突出,诗词歌赋均信手拈来,又是作文好手,遑论散文,骈文都不在话下。尤其是“四六文”,得孔璋的影响最多,又加入自己的风格,简洁不失华丽,沉稳而又略带飘渺,用典流畅自然,鲜见雕琢的痕迹,凭借这些,叶南海已然成为当世大家,故而,便是叶微雨多有挑剔,对着叶南海的文章也是说不出什么来的,反而还有心求回去研读学习。
叶南海闻言不甚赞同,指着一处道,“你看我在此处用了《文心雕龙.原道》中的句子,乍然觉得与文中上下所表现的情感无异,若是细细推敲就会发现,我本意在记生活中的些许小事,或许有许多哲理蕴含其中,但用这个句子就拔高了文章整体的立意,但实则我所写的东西却撑不起来。”
“你年岁尚小,于作文还有很多需要精进之处,没有看出来也无妨。”
叶微雨认同的点点头,“是女儿眼拙了。”
片刻,她说起正事,“爹爹,你可还记得返回汴京之时,与我们同行的梅湘表姐?”
“尚有几分印象,怎么?”叶南海提笔沉思,是否要将那句话删去还是另写一句,因此答得很是随意。
“梅姐姐遭遇不幸,昨日到得府中,允我们收留她几日,女儿便自作主张的同意了。”
“嗯。”叶南海不以为意道,“你心中有成算便好。”
叶微雨就知道是这样,自娘亲去后,爹爹愈发寄情山水而不再愿意将心思过多的放在人事上了。
“苦雨斋”的实际用处其实是个藏书楼,这里面的藏书颇丰,千年前的竹简,数百年前的文学巨著的孤拓本,甚至部分古籍的原本皆有。
叶微雨自书架上选了一本毛氏所注的《诗经》拿在手里,突然想起一事觉得奇怪便问道,“爹爹,您回京多日,怎的还在家中未去户部上职?”
叶南海本以为自家女儿对读书写字之外的事情都无甚兴趣,却不妨她还有心自己到任的琐事,拿笔的手顿住,片刻才道,“老师惜我一路舟车劳顿,特嘱咐可好生休息几日再去衙门上职。”
现任的户部尚书张在仁是叶南海昔日在太学时读书时的主讲博士,师生二人感情甚笃。故叶南海到老师府中拜访时就说,“学生离家太久,对汴京风物已感陌生,故而求老师多宽限些时日让学生好生体验城中景色再到衙门当职,不知老师允否?”
当然,实话是不可能告诉叶微雨的。
第12章
太学开学这日,飘着靡靡细雨,雨丝润物无声在空中结成了蒙蒙的雨雾,景物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叶微雨脚踩木屐小心的迈着步子走在前面。流月撑着油纸伞,臂上挎着她的书袋紧跟其后。
齐殊元人小腿短,步子不大,由绿萝拉着落后几步走的不甚顺畅。
待到得门房,叶微雨停步回身看过去,缓声道,“地上落满青苔,仔细脚下。”
齐殊元前两日已经进了蒙学馆读书,眼下尚还有些不适应。若是晴天还好,可是就连雨天都要去上课,他一早起来心情很是郁郁,小嘴一直撇着,可碍于叶微雨的威严都没敢说出心里的想法。
现下地湿路滑终是忍不住,他的两只大眼睛包着一泡亮晶晶的眼泪,哇哇大声道,“阿姐!天上下雨,路又好难走,阿元不想去学馆!”
早膳有他喜欢的玫瑰馅儿浮圆子,齐殊元都兴致寥寥只用了两颗,不经意地看向屋外雨幕时,还学着大人长吁短叹,心事重重的模样,叶微雨又怎会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不去上学是断然不可能的,因为下雨就想告假不去学习也是万万不能的。
在齐殊元上蒙学前,叶南海给他领了个年龄只有七、八岁却能识文断字的小书童回来。许是在乡下长大,又时常做农活的缘故,手上有点力气,听闻小公子不愿意淌着雨水走路,笏生便说,“我有力气,可以背着你走。”
叶微雨摇头,“让他自己走吧,不过是不想上课找的借口而已。”
被阿姐一眼识破心里拨的小算盘,齐殊元立即就耷拉了脑袋,嘴巴撅的可以挂上一把油壶,而且他心里实在太难过了,一边走,眼泪珠子一边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小模样别提有多可怜。
太学外舍的学舍同齐殊元就读的蒙学馆在一条道儿上,所以两人就乘坐同一辆马车去上学。
叶家的马车讲究却不铺张,以青黑色为主,低调又内敛。
赶车的是世代都在叶家为仆的家仆,陈叔。
他一把将齐殊元抱上去,预备等姑娘上车后就立即打马启程。学舍外的巷子很窄,只能同时过两辆马车,若是走得晚了,又是雨天,恐怕会被堵在巷口不得进出也未可知。
马车“嗒嗒”的走出浣花巷,正要转弯,却被自皇城方向来的带有东宫标识的马车给拦住了去路。
陈叔自觉拉缰让路,却不想那车不仅没走,还从车厢里钻出一个清秀内侍,宝禄。
宝禄回身再度掀开车帘,桓允才半探着身子出来冲叶家的马车招呼,“阿不,你在里面吗?”
陈叔初初以为是东宫太子出行,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活祖宗,当下就要行大礼,桓允虚摆了一下手就不再搭理,而是继续隔着车窗对叶微雨说话,“阿不,你倒是说句话呀!”
“找我何事?”叶微雨以为他有急事,否则断不会雨天出宫,可听闻他的语气又不像,转而素手轻掀车窗帘子,对上他如玉的脸问道,“春寒料峭的,你随意外出就不怕着了风?”
几年没见,她却是晓得的,他如今的身子比当年在蜀中时不知好了多少,可见他仍药石不断,想必还得处处小心才是。
“不过一点毛毛细雨而已。”他意气洋洋的扯了扯肩上镶毛边的狐皮斗篷,道,“我可不是无事瞎逛,而是从今日起我便同你一样,都是太学生了。”
国朝初年,皇室子弟除宗亲入国子监学习外,皆在宫中设学堂,由名师单独授业,并不与一般贵胄或平头百姓一同进学,后来逐渐不设此限,但为以示差别,仍沿袭旧例。所以开国至今150年,还从未有皇子进过太学读书的。
因而叶微雨听到的第一反应就觉得他在说笑。姑且不论桓允是言出必行的人,就说他每日奔波皇城和太学之间多有劳累,于他的身体休养诸多不利,仅凭这一点,太子都不会同意他任性妄为。
见她满脸怀疑,桓允好脾气的解释,“我说的自然是真的,否则阿兄也不会拨人护送我了。”
他的马车后面,还有十二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宫羽卫严阵以待。
九皇子羸弱,早年又走失民间,嘉元帝恐其寿数不长,又意在护其周全,便违制特设12亲卫随侍左右,由太子手下的卫队长管理。
他又继续催促,“阿不,我的马车宽敞,你到我这儿来。”
因太学有规定,不住宿的学生不可带仆从进学舍侍奉,但是侍女家仆在学舍外等候总是允许的,所以叶微雨就只带了流月一人,只是她照顾稚龄小童不如绿萝周到,笏生自己都还是小孩子需要人照顾,叶微雨自然不可能将齐姝元丢下,当下她便催促陈叔道,“不了,快走吧,否则该误了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