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您跪下(116)
沈仆射心里也苦,他生平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宠到大,他想过沈辞柔在宫里大概不怎么守规矩,但万万不敢想,他的女儿会到朝上来。后边人钉过来的视线简直要把他扎穿,他咬紧了就是不开口,权当没感觉到。
“陛下身子不适,恰逢望日朝,感念诸卿前来不易,故而由我暂代。”沈辞柔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诸卿请奏,所奏之事皆会传于陛下。”
要奏的事总是有的,但一时也没人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底下人沉默半天,还是沈仆射一咬牙,上前半步:“臣斗胆,敢问陛下究竟如何?”
问的事儿理所应当,还是自家阿耶,沈辞柔看了沈仆射一会儿:“陛下偶感风寒,有些发热,太医令说不宜见风。”
“愿陛下圣躬早日大安。”沈仆射点头,缓缓退回去。
底下没反应,沈辞柔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多说多错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干脆也不说话了,就站在皇座边上,和朝臣居然有点僵持的感觉。
再静默了一刻,孙右丞站出来,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臣斗胆,敢问陛下何时病愈?”
这问题问得好,沈辞柔也答不出来,但她绝对不能说实话,只说:“说来惭愧,见陛下染病,我心忧焦急,未曾询问太医令。但我想风寒而已,按时服药,总是易好的。”
孙右丞应声,又问:“那陛下如今在何处?”
“自然是在寝殿休息。”沈辞柔直觉不对,“怎么,卿有要事需面奏?”
“这……倒也没有。”孙右丞摸不清沈辞柔说的话是真是假,露出点笑来,“臣只是担忧陛下如今如何,毕竟孝谦皇帝时曾有十日未朝。”
这句话本来没什么,但提到孝谦皇帝,背后的意思就让人忍不住要多想。孝谦皇帝在政事上其实也颇有建树,只是身子不好,到后来染了肺疾,腿脚也不方便,一直只是辅佐他的天后才渐渐在宣政殿露面,最后一步步坐到了龙椅上。
而天后第一次孤身站在宣政殿听奏,就在那接连十日的免朝之后。
沈辞柔自认不是擅长政事的人,她也从没想过像天后那样,她到如今还是不喜欢大明宫,只不过因为李时和在宫里,她愿意陪着他,那些有的没的就当不知道。然而现下孙右丞一番话,意有所指,直接把她架在了烤炉上。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先把这事儿放过去:“太医令说陛下需好好休息,病愈后自然会通传,诸卿无需担心。”
“陛下染病不能上朝,娘娘暂代,”孙右丞却不想放过她,“臣斗胆再问,可有手谕?”
沈仆射忍不住了:“孙右丞这是何意?陛下既然染病,自当休息,难道觉得口谕不够,还要腾出精力来下个敕令?”
这话一出,相当于站在了沈辞柔那边,孙右丞自然不肯让,继续和沈仆射辩。宣政殿内迅速分成了三拨,态度明确的人其实没几个,还都是重臣,吵来吵去无非是吵沈辞柔到底有没有资格替李时和上朝。剩下的那一拨要么装死,要么和稀泥。
其中话术最好的自然是温容,他话挺多,但吵着的两拨人都听不出他是哪边的,都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他。沈辞柔听他说话也觉得好笑,看他时正好和他撞上视线。
对视时温容蓦地抿出个笑,朝她轻轻一点头,就像少时带着一群孩子出去玩,鼓励他们一样。
沈辞柔的心神定了定,顺着看过去。能站在殿上的官职都不能算低,算得上朋友的年轻郎君居然也有好几个。迫于时势,这些郎君多半没能开口帮她,但迎上沈辞柔的目光,总还能笑一笑。
沈辞柔想,她不是孤立无援,她的阿耶在和恶意揣测她的人辩论,她的朋友站在殿内。
而她的夫君,等着她回去。
沈辞柔闭了闭眼:“行了!”
皇后突然强硬起来,原本在吵的人反而不敢吵了。先前质疑沈辞柔的无非是抓着天后的点,但按道理,皇后替皇帝处理政事是天经地义,天后要是后来没走出那一步,估计在后世还是一代贤后。
平常是另一回事,但在朝上,他们是臣,而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娘子,确实是“君”。
“孙卿和另几位卿,先前咄咄逼人,先问陛下,再问手谕,无非是想说我意欲效仿天后吧?”沈辞柔原本站在阶前,这会儿却踱到后边去,伸手搭在皇座上,顺着一点点摸到扶手,“那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诸卿,大可不必。于我而言,皇座硌手。”
“我为陛下的妻子,亦为皇后。如今陛下染病,不宜见风,于妻,自当帮衬夫君;于皇后,自当辅佐国政。诸卿上朝多年,也知道早起辛劳,若是陛下如往常一般,我难道很想站在这里,受孙卿的指摘吗?!”她收回手,轻轻按在腹部,“何况如今,我腹中还有个孩子。”
孙右丞是这个意思,但没想到沈辞柔这么莽,直接把藏在暗处的话撕开来,一顶帽子扣下来,他也懵了。他那一派的几位更懵,只能看着沈辞柔发愣。
沈仆射倒不懵,他心情复杂,有点开心,但又觉得不是时候:“娘娘果真有孕?”
“一月余了。”沈辞柔点头。
温容适时道喜:“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道喜总比吵架容易,他开了这个头,底下恭贺的声音就不停了。原本还在摇摆的人忽然觉得沈辞柔上朝也没什么,她只是来听听上奏,又不是当场回复。
话总得有人传,皇后贴着皇帝,温声细语传话,那叫柔情蜜意;太监传话……这场面可不敢想。
何况皇后腹中还有个孩子,就算皇帝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哪怕是个姓李的小公主坐在皇座上,也比姓沈的皇后让人舒服。
“我有身孕,不得已替陛下上朝,先前也说了,不过代传话而已,批复仍是陛下做的。陛下也不过是偶感风寒,远不至于如孝谦皇帝一般。”沈辞柔不打算和孙右丞和解,看他时神色冰冷,语调猛地严厉起来,“孙卿妄自揣摩我有效仿天后意,再有言陛下重病之意,其心当诛,不啻虎狼!”
她先看了温容一眼,然后捂住腹部,脸上显出点痛苦的神色,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简直像动了胎气。
“不好,娘娘恐是身子不适。”温容可太懂这套路了,一脸担忧,“娘娘替陛下上朝实为不易,千万保重身体!”
先前没说话的几个郎君总算是能说话了,连一脸正气的叶远绥都站出来,几个人各一番话,场面差不多就定了,意思就是皇后替皇帝上朝,传个话天经地义,何况还有身孕,偏偏孙右丞瞎说话,气得皇后腹中的孩子都不舒服。
皇后有事不要紧,大不了换一个,皇嗣却不能有问题,何况皇后毕竟是沈仆射的女儿,保持沉默的那一派一合计,也站沈辞柔那边了,至少到时候若是皇帝要降罪,不至于上赶着挨这个罚。
大势已去,孙右丞原本只是看沈辞柔不顺眼,想让她被油煎一煎,没想到最后上了锅的反倒是自己。他还有什么办法,只能不情不愿地低头:“娘娘恕罪,臣忧思过度,请娘娘降罪。”
话说到这份上,毕竟是朝堂上的事,沈辞柔也不好真揪着不放,但也没打算让他舒服,故意吓他:“今日之事皆会告诉陛下,陛下圣明,自有判断,孙右丞无需担忧。”
孙右丞脸色一白,退到原来的位置上了。
看样子是没人会再为难她,沈辞柔松了口气:“时光可贵,此事不必再议。诸卿有奏者可奏。”
崔慕栾低着头,看着是个低眉顺眼的样子,底下却踢了温容一脚。
温容没动。
崔慕栾又踢了一下。
温容受不了了,但他知道这个头还是得他先出,他一咬牙,上前半步:“臣有奏。”
“温卿请奏。”
“臣奏,昨日右谏议大夫至中书省,言中书舍人崔倾之豢养家妓……”
“娘娘明鉴!”右谏议大夫是来过,最近中书省也确实没什么大事,但崔慕栾万万没想到温容会挑这么个事来奏,他都要跳起来了,“请娘娘准许臣解释。”
沈辞柔惊恐地看了他一眼:“请奏。”
崔慕栾瞥见温容脸上噙着的笑,踹死他的心都有了,但不能在朝堂上打起来,只能咬牙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