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荆(67)
天井正南方的堂内,临窗而放的一只小几之上供着一只三脚铜鼎,盘旋而上的香雾飘入鼻中直觉心旷神怡。淡的几不可闻的气味传来,若是仔细去品,松柏的清冽,竹叶的淡然,还有一道若有似无的梅香。烟雾缭绕间,将高悬小几上方的一副水墨画绕的不甚清楚。
四开的门外,细雨依旧连绵,杨千御微阖双目,鼻翼翕动,片刻之后睁开双眼,右手小指托着茶杯,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岁寒三友,你调香的手法是越发的娴熟了。”
暄景郅与杨千御相对坐在窗边的榻上,上次受完二百刑杖后,便一路奔波劳顿,未有丝毫歇息调养的时间。是以,许是落了毛病,暄景郅竟是越发的受不得寒,不过才堪堪八月下旬的天气,连日来的秋风yīn雨,竟是硬生生的bī着他裹上了狐裘。
不同于杨千御的正坐,暄景郅斜倚在一旁的凭几上,身下是三层厚实的兔毛软垫,身上也盖着一chuáng羊毛薄毯。抬手翻了翻身上的毯子,目光轻轻一dàng便沉沉望向窗外的雨帘,唇边却是不合时宜的勾出了一抹笑意:“闲来无事,照着古方制的,你若是喜欢,便拿些去府里焚着罢。”
小指与中指托着茶杯将其中的茶汤一饮而尽,遂抬手提壶又蓄水进内,杨千御依旧浅笑:
“相国的东西,杨某怎好白拿。”
暄景郅收回目光,对上杨千御的眸子,双瞳深不见底的盯着对方亦是深不可测的目光,片刻后,缓缓dàng上了一层笑意:“自然,本相的东西,岂是白拿的。”
目光jiāo汇,彼此的心思皆是尽皆知晓。杨千御再次端起案上茶盏,目光幽幽的盯着杯中淡huáng色的水面:“北凤血染栖梧花,南华莫言鹊踏枝。”
将手中茶杯沉沉放在案上,杨千御亦将目光放在了窗外:“有些事,就算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
暄景郅心中一沉,捏着茶盏的手指便泛着白露出了棱角分明的指节似是想要争辩什么一般:“自回咸阳起,我便从未全心信过他......”
“但你终究大意了。”很肯定的陈述句,没有丝毫的犹疑,语气间的不容置疑显而易见。
“此事若动,丝毫也牵不到他那里,但沈逸,是你苦心孤诣一手提拔培养了十余年的人。”杨千御收了玩笑的意味,面色端肃。
暄景郅眸光中隐隐泛着冰冷的杀意,手上一用力,便将上好紫陶的茶杯捏成两半:“敢背叛我,便是早知道下场。”
杨千御手指敲着窗棂,沉沉道:“若是动华亭的人,不必等他们起事,便可料理gān净,你......”
“不,北煜失踪两载,也该是到重见天日的时候了,此事他若要撇清关系,北煜必定浮出来......”顿了顿,暄景郅接口道:“小豫一直怪我心狠,这次,该看的,就让他给我睁大眼睛看着。”
杨千御打量着暄景郅,想说什么,终究是一声长叹:“你既已有打算,我也不再多言,只是......你忍心叫他看着这皇家最见不得人的事?这孩子,历经世事还能存得三分仁心,实在是难得。”
“帝王的仁心,是关乎自己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而非政敌。”
看着暄景郅,杨千御终究在心里长叹:他责北豫太过自负,执念于北煜,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教北豫上一课,竟是不惜这沉重的代价,可待来日,北豫又是否能体谅他一番苦心。手足相残,政变的血腥,终究会将这个孩子历练出来,可待到那时,他暄景郅,当朝相国帝师,又该何去何从?
“相国,顾尚书前来造访,现下正在花厅等候。”思量间,门外行来小厮拱手禀报。
心中一惊,暄景郅抬眼对上杨千御同样带着疑惑的眸子。此一番数十年的恩怨纠葛,三人心里都尽皆清楚,无论北祁在时是何样的谋划,但今时今日,坐在龙椅上的人是江瓷的儿子,是流着江氏血脉的后人。不说平日台面上的笑语和谐,其三人既已为对方都明了的政敌,这私下,即便是年节管家互送表礼都从未有过,又遑论,是这亲自登门造访。
猜度人心本是为政者最擅长的本事,不过须臾间,心中几番打量盘算过,却也终究摸不透顾言之此行目的。扶着身旁的凭几起身,平淡的语言出口照旧是一贯的无波无澜:“你且先坐片刻,我去去便来。”
放下手中茶碗,杨千御亦是敛衣起身,只浅笑一声道:“尚书大人亲自登门造访相府,明日临仙居中的士子该是又有了谈资,此等有趣事,若是不知情倒也罢了,但今遭这般巧的碰上了,我又怎能装作不知?”掸了掸衣袖紧走几步冲着暄景郅道:“一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