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荆(103)
言语间杨千御亦探步而出,看着暄景郅逐渐变深的眸子,沉了声音道:“我与你一道去。”
壬寅年十月廿三,继丁酉年七月廿四之后,平静了五年的咸阳终究被当今圣上的一道圣旨引起了轩然大波。
“朕遥感暄相多年劳累成疾,恐国政繁重暄相不堪重负,为以暄相安心休养,特擢收回相府官印金宝......”
暄景郅领着相府一众人跪在正院中听着宣旨的内监一字一句的念过北豫亲笔手书的丝帛,双手接过了那好似是轻如鸿毛可实际上却重如泰山的绢布。面上平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宣旨的内监好似是心中不忍,上前几步搭着暄景郅的胳膊要将人扶起,看着暄景郅眼眸中一如往昔的平静,试探着想要安慰:“陛下也是担心相国的身子,这般下来,相国也好在府中安心休养,不必再操劳......”
不等那内监道完,暄景郅便浅笑着打断:“自然,暄某已年近五十,自然也该是退位让贤了。”
早有下人捧上了七年前北祁赐给他的相印与官册,暄景郅看着来人接了,方才又借着未完的言语道:“官印与金宝都在此,公公快些回宫复命吧。”暄景郅一贯是笑得云淡风轻,笑得毫不在意,浅浅夕阳下,纵然岁月的痕迹已在他身上尽显,却依旧是看不够的万千风华,道不完的风骨傲气。
将在朱红色的大门关合之时,暄景郅一个转身回眸。刹那间,满目的苍然,一身的落寞,分明是平静的眸子却似乎有了点点水意,一贯挺直的脊背俨然可以看出疲态。将近二十余年的风萧雨夕,十年的朝夕相处,终究被一丝一毫的行然事实碾碎成漫天的齑粉。
五年的生疏别离,眼看着少年一天天的长大,眼看着他离记忆中的从前渐行渐远。究竟是欣慰,还是自豪?又或者,是失落进骨子里的苦涩?不知从何时起,暄景郅人前人后再没有叫过他豫儿,他也从不曾再叫师父。一句陛下,一声相国,五年殊途,终成陌路。玲珑剔透如暄景郅,早在这五年之中的一点一滴料到了迟早会有今日,只是,他未曾想到,北豫能这般决绝的用一道圣旨革职。
可终究,怨天怨地,又能怨得了谁。将近十年的人事相隔,一道一道的沟坎早已将曾经的美好纯粹磨砺的面目全非。于北豫而言,他已经不是济贤观中那个传道受业的恩师,而北豫,也终究再也不是天子山上那个gān净明媚的少年。彼此记忆中的师父和豫儿,终究是七年前潭州城中天子山上的悠悠岁月,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曾经的那些温柔的叫人不忍回忆的片段被打成碎片,脑中犹如走马灯一般的段段回忆如cháo水般席卷而来。曾经,他在天子山上看着北豫一日一日的长大,每日闲看落花流水,静谧天边云卷云舒,没有外界的纷争,没有朝政的勾心斗角,就这样,很简单,很平凡的日子。他不是未曾想过这辈子就留在潭州城,带着北豫,与小弟一起置办一份家业,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不求闻达诸侯,也不求利禄富贵。可终究,无论是北豫还是他自己,此生都注定与平凡简单无缘。北豫是北祁与江瓷的儿子,而他暄景郅,是暄家的长子嫡孙,既在从前享受了常人没有的富贵,那便注定了要承担起常人没有的责任。
故而,当他决定将北豫当做未来君主教导的那一刻起,他便义无反顾的拼尽全力扶着北豫向前走。二十年前的恩怨纠葛犹如一条条毒蛇缠绕在他的身上,因果循环,都是报应。他拼尽一生所学医好顾楠的眼睛,亦耗尽了一生的jīng力扶北豫坐稳了皇位,可终究,二十年前的错,他只能尽力去弥补。
或许,该偿还的,都已尽了?
那一夜暄景郅独自一人静坐房中,一夜灯火未熄,却好似过了一生那样久。他如今相权被收,虽无革职的旨意,却终究不再似从前,一夜的凝思,暄景郅在天将明之时忽而便通透了。人道功成身退,或许,这些年的执念也该放下了,小弟还在碧岩山上等他,还有他们的孩儿,自降生落地,还未曾见过父亲......一生的光yīn易逝,也不过区区数十年呵。
于是,翌日清晨,相府一道告假的奏折呈上,暄景郅全然不理外间的议论纷纷,独自一人策马出了咸阳。临行前,他将家主令托付给暄景函,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道:白衣卿相,应是归时。
夏燕青望着那一骑绝尘,目光逐渐深远:走吧,守着曲妹,这辈子也别再回来......可是,他近日在不同的时辰起了无数次卦,每次卦象都昭示着风波未定,这是天意亦是人为,就算北豫真的没有动杀心,可其他人,又怎么肯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