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着他歇斯底里,如同杀红了眼的困兽,江淇抿紧双唇,无法回应她的痛楚一个字,却见她眼中堪堪又掉下泪来。
下一瞬,钟离尔不再留恋,提步径直往殿外走去,他利落起身,两步拉过她,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两具冰凉的身躯紧贴在一起,任谁也无法温暖彼此,她在他怀中拼命挣扎,撕扯他的臂膊,他却以臂弯死死禁锢,不肯放手。
她在他有些颤抖的力量中逐渐安静下来,眼泪滚烫低落在他手背,转瞬变冷,江淇在她耳边低声压抑道,“尔尔,我知道你的痛楚……换做是我,也不能够原谅。我不求你原谅,只是我答应过你,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离开你……那时我做不到,现在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威胁到你我,我会遵守诺言……”
他顿了顿,轻声央求她,“不论你要作何选择,让我陪着你,可以么?”
窗外似是忽地飘来乌云,遮挡住了今日的刺目阳光,殿内有些幽暗,她阖上眼,只觉得无比疲惫,用力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钟离尔声音冷淡疏远,似是判决死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几次用力才将门推开,然后一手扶着菱花门,抬步提裙踏了出去,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又或是只过了一秒,江淇回过神,追出门去,悄无声息地在身后随着她的足迹。
天际果然变成了石青色,风都似失去了温度,钟离尔不知在想什么,跌跌撞撞往前走着,手中紧捏着连烁的书册,对身后不远处的江淇毫无察觉。
两侧风景变化,渐渐变成他们熟悉无比的一条道路,江淇看着她笔挺的背影,知道她是要往章夫人生前的住所去。
这条路,他们曾共同走过无数次,在江淇离开的岁月里,钟离尔唯一的愿望,就是再与他携手走过这条长街,哪怕一次也好。
可如今他回来,却变成了这样的局面,世事实在不容情理。
她走走停停,胸口处忽然觉得憋闷,扶着朱红宫墙弯腰抬首,前方冗长宫道只觉愈发的长,长得没有尽头。
黛色冠服衬出她整个人形销骨立,他看在眼里,便痛在心里。
他知道她过得不好,为了他。
可他如她所说,到底还是欺瞒了她这样久。
爱不是伤害的理由,任何都不足以成为伤害的理由,欺瞒便是伤害,而伤害就是伤害,他无可辩驳。
天色将晚,他走时此处深秋红叶,如今却又一度春意丛生。
她手上还戴着他送她的玉兔戒指,钟离尔停在章夫人殿前,缓缓屈膝,对着如今人去楼空的灰败宫室笔挺跪下。
膝盖处冰冷的疼痛令她愈发觉得一颗心麻木不堪,她说是她遭受的那些苦痛才换来了如今的局面,这荒唐结局令她愤怒,令她觉得被他们所戏耍蒙骗。
其实不然。
最令她感知到痛苦的,是她不敢承认的那部分真相——譬如连烁从未对不起她,甚至从未负心于她。
他一生爱她,一生护她,一生为她。
而她,却已弃他而去,然后亲手将他推下了地狱深渊。
他们从未似世间离人相隔万里这样的悲怆,有的只是隐忍,无尽的隐忍,隔着这样近的距离。
也许在多少个她不知道的夜里,坤宁宫灯火的点燃或熄灭,都被他凝眸记在心里。
很多次想要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即便他这些年离她方寸咫尺,却也只能隐没于唇齿。
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折磨。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很多时刻,那些他压抑、痛苦,却从来都笑对与她的时刻。
他最后的那段日子,瘦得不成样子,是她钟离尔如同恶鬼修罗,亲手给他灌下一碗碗致命□□。
她记得他每次喝药的神情,总是看着她浅浅一笑,是明知饮鸩止渴,却仍怀着对她无尽的宠溺顺从。
若她从未对他下杀手,他还能活多久?
若他从未担忧过他们的今后,安度百年,他也该是个恣意快活的翩翩白头翁。
而不似今日,故人已成黄土下枯冷白骨。
可故人也曾,是她少女时全部的信仰。
连烁已死,他的爱和恨都已不复,她跪在这里,是自己的心魔业障无法被自己饶恕,十指握紧他留给她最后的千张白纸,就如同他临死前怀抱紧她当年丹青,钟离尔将那书册用力拥在怀中,朦胧中犹见少年温存笑颜,霎时泪如雨下。
他们都说不会骗她,他们到底都骗了她。
她向来挺直的腰杆缓缓弯下去,额头一点点叩近冰冷地面,似虔诚的信徒寻求救赎和宽恕。
宫墙上颤颤巍巍的海棠被硕硕花朵压得低垂,春风拂面,有些许花枝仰慕花下美人倾城风姿,随风飘落在她黛色裙摆上,缀在游凤织金尾羽上,远瞧去是动人心魄的景致。
他在她的身后,千百倍尽收她的痛苦,不忍再看落花,阖上双眼。
春棠已谢,谢尽天光。
那些年少的痴心,少年的妄想,顷刻的消亡,漫长的弭忘。
终究都是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你最好不要留她一个人。
尔尔终究会背负着痛苦和愧疚度余生了,她不会忘记连烁,更不会忘记她愧对连烁。
怎么说啊,真的是很讨厌。
是真的很讨厌,这样的真相真的令人痛苦。
但是江淇不知道她当时对连烁下了杀手,连烁又一心求死。
他觉得他没有必要活了。
至于为什么她来章夫人这里,因为章夫人才是连烁在她心中的娘,她当初就觉得愧对章夫人。
乾清宫已经是砚棋的住所,坤宁宫回不去,这宫里究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只有这西五所一处,从头至尾,是她的归属感和牵挂。
所以,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啦。
走还是要走的,就看江淇表现啦。
第96章 良弓藏
钟离尔再未回过慈宁宫。
距上次在院中恸哭已过两日,她将自己关在西五所章夫人生前的住处,从未踏出过殿门一步。
江淇站在当年离开时与她告别的那棵树下,便这么直挺挺守了两日。
小令子匆匆而来,给江淇行了个礼,江淇颔首应过,见他凑上前去与清欢耳语几句,清欢便抬眸给江淇使了个眼色,随即推门进殿去了。
钟离尔仍是在紧闭的菱花窗前撑着额角,双眼空洞无神的模样,无人知晓她在想什么。
桌上放着连烁的遗物,除此以外,连杯热茶都不见影子,清欢轻叹一声,不敢耽搁,上前与她行礼轻声道,“宫外的人来报,说是婆婆几日前身子便不好……请了太医去瞧过,拖到今日实在是难得,只好赶忙来禀告。”
眼前人闻言似是怔愣一瞬,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珠迟缓地转了转,转首瞧着清欢,逆光的容颜显得憔悴茫然。
清欢心下不忍,再垂首几分,极轻柔地问她,“主子可要出宫去么?”
她跟着她十数年,唤过“小姐”,唤过“娘娘”与“太后”,江淇回来,她知晓她不愿再住在慈宁宫的缘由,除了为着连烁,亦是为着江淇,于是便将称呼也改了,免得她心中放不下许多俗事。
钟离尔看着她没有言语,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投在白皙面容上一层柔软剪影,她像是反应了片刻,将冰凉的手指缓缓收拢进袖中,尝到片刻的温暖方哑然道,“备车,我要出宫去。”
清欢瞧着她终于肯有回应,眼底不可抑制地涌起一丝期盼,忙连声应了,转身出殿。
殿门推开时,她才瞧得真切,春日的天竟彻底灰蒙了起来,将要落雨似的压抑沉默。
那人仍是一袭白衫,站在树下,照旧是春日最耀目的景色,江淇直看着她,一眼都不错,钟离尔一张面容却冷得毫无表情,目不斜视从旁擦肩而过,由着清欢扶上了马车。
马车飞驰,及至村落间一处破败屋舍方停下,钟离尔顾不得许多,急忙自个儿打起帘子便借着小令子的手下了车,几步走进屋中,伺候婆婆的宫人被她一罢手免礼退下,天边此时恰好一道惊雷,划过片刻亮如白昼的闪电,她才瞧清婆婆虚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