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风月几时休(6)
沈望山却有片刻的失神,脑海中闪过那一夜寒山寺钟楼上白衣女子孤独旷古的背影,又闪过水榭初见时杜若清撑在石桌上把玩棋子的侧颜。
沈望山,你在想什么呢?他摇摇头,赶走那些纷乱的头绪,自嘲,“诗三百,果然思无邪啊······”
后来,杜珗慢慢发现若清偶尔交上来的习字终于不再浮躁倦怠,更终于是有了韵致在其中。
却不知道当日,沈望山第一次到她的濯惜阁督她习字,她当时一样是满心满脸的不乐意。
若清把头上的钗子拔下来,有些舍不得,随即却咬咬牙很有骨气的把钗子拍到他手上,“我不喜欢临帖也不爱写字,东西还给你,往后别想差使我练字。”
沈望山望望躺在掌心被无辜卷入的钗子,失笑,再看看身边的少女,脸上仍是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他走过去,蹲在她身前把钗子重新替她簪上,用哄小孩子的语气柔声地问,“清儿,能告诉我为何不愿意练字吗?”
“远舟哥哥,你很喜欢练字吗?”
“喜欢,倒也说不上,只是练字能叫人心平气和,修身养性,因而这许多年都坚持下来,成了习惯了。”
“写字,不就是为着旁的人能看得分明吗,为何你和爹爹都还要浪费力气去习练临帖,做如此枯燥乏味的事情。”
“清儿认为只要是不喜欢的事情便可以不做吗?”
少女像是思索了一阵,有些不情愿地说,“似乎,不该这样。”
沈望山拍拍少女的头,“清儿真懂事。”说着他便站起来,带她到桌案后坐下,替她翻开赵孟頫的《帝师胆巴碑帖》。
她握了笔,正要落下,却突然记起那日在清风水榭,他的拜帖上那潇洒隽逸的一行字,“苏州学正南直隶省应天府江宁县沈望山远舟敬拜”当时就惊艳了她。
她侧身,对立在旁边的沈望山说,“远舟哥哥,我可不可以不写赵孟頫的书帖?”
沈望山疑惑地看着她,皱着眉头正要开口。
“我想练习你的字。”
“我的字?赵孟頫乃楷书名家,老师的书法也大半得自于赵书之精髓,老师为清儿挑选的书帖应是极合适的,为何不喜欢?我那几笔字虽也算工整,与大家相比还是相形见绌的。”
“可我喜欢你的字,那些书帖,你们都道是大家之书,我却觉得没半点意思,终究是枯燥了些。”
“你啊,总是有自己一番歪理,”沈望山拍拍少女的头,一脸无奈的笑,“好吧,要写什么?”
他弯腰提笔,伏在桌案上敛眉想了一阵,变提笔写下: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杜若清微微抬头,看到他轮廓精致的下颌微颔,眉宇间全是认真的样子,不自觉就怔住。
而沈望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写完了,放下笔,不轻不重拍了下她的头,笑骂“发什么呆,看我做什么,看字。”
“嗯?哦。”杜若清被他这一拍才回过神,抓起笔,正要写,沈望山的手却包住她握笔的手,带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落下。
杜若清分明感觉到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包裹着她,他就在她的旁边,呼吸相闻,她再次忍不住侧头看他,她脑子里突然就冒出《诗经》里的一句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看着他,心想,远舟哥哥,清儿但愿你,不会归去。
“清儿,之前我见你交给老师的字,浮是浮躁了些,细看却还是有些可取之处,可是练过其他字体?”
“早先习过魏碑。”
“唔,”旁边的男子似乎沉思了一段,轻笑,“倒是极少有女子特别习练魏碑的,不过,呵,也对。”
“怎么?”
“那你先告诉我,为何喜欢魏碑。”
“魏碑之字形,刀削斧凿,魏碑之笔画,斩钉截铁。为何不喜欢,你方才说对什么?”
“你看看你的字,哪里像个闺阁淑女大家小姐写的。”
“那像谁写的?”
“像······”男子顿了顿,“像个做学问做糊涂了的老秀才的字。”
“哼,你才糊涂了呢。”
往后的细碎时光,濯惜阁里总传出这样无聊的废话和拌嘴调笑。
沈望山和杜若清越来越喜欢在小小的书斋里,嗅着沉香和墨兰混合的气味,蹉跎掉这些年里许许多多的明媚午后。
☆、05
三年后,苏州,杜府。
杜若清倚坐在回廊上,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抛着鱼食,看着水中的鱼儿在水里撒着欢儿地抢食,另一只手垫着下巴搁在椅背上。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她轻轻地自言自语。
“凝霜,你说时间怎么就那么快,一下子居然已经三年了,我怎么觉得我不过是在濯惜阁写了几张字,与远舟下了几盘棋呢?”
“小姐,不是一向都叫远舟哥哥的吗?”
“他这不是不在吗?”女子有些心虚地道,颇有些底气不足。
“谁不在呀?”沈望山温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杜若清几乎是跳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远···远舟···哥哥。”她心下感叹,人果然还是不可以做坏事的,这报应来得未免也太快了。
“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沈望山被她的样子逗乐,走上来拍拍她的头,就跟三年前她第一次叫他“哥哥”的时候一样。
她的发上,还簪着他送的金钗。可头发却不知道是何时长到那么长,就跟她的个子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到他蹲下之后够不到她的头顶的高度。
三年,她都要十五岁了。
他伸手,替她拢了拢额间的碎发,“过几日就到你十五岁的生辰了,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你知道的,我从不过生辰。”
“我知道,”他看着她,眼里尽是自己都不晓得的温柔,眼前的女子不说话安静地样子,会让人忘了她曾经是那么一个咄咄逼人、坏脾气的小姑娘,他可没忘,“可笄礼毕竟是件大事。”
“再送我一根簪子吧,”若清认真地说,摸了摸头上那根,“我觉得它有些旧了,我想在及笄后戴上你送的新簪子。”
杜若清的的及笄之礼办的极为低调简单,她一个人一身的素衣跪在祠堂母亲的排位前,絮絮叨叨地说一些没有人听的见的傻话,望着蜡烛静静燃烧,留下一行又一行的眼泪。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杜若清缓缓拜下,“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接下去的三愿她却没有再说下去,又缓缓拜了一拜,道,“母亲,三个愿望太奢侈,清儿怕您记不住,那您就记得这两个就好,不不,一个也可以。”
杜若清从祠堂出去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暮色已经一点一点显露出来,晚霞却仍旧像一团烧不尽的火焰铺满一大片天空,她抬头看夕阳,觉得真是美到了极致,却突然想起一句伤风景的话,“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杜若清站在祠堂的阶上怔怔地盯着夕阳看了很久,看到那团火焰渐渐暗淡消散,她却突然提着裙摆跑出去。
“管它是否近黄昏,此刻她只是想抓住夕阳的绚烂。”她想。
气喘吁吁的跑到清风水榭,她看到沈望山的身影远远立在亭子里,那背影俊逸萧瑟、挺拔孤独,有她看不懂的意味,杜若清却觉得自己有想哭的冲动。
她站在水榭外面,距他不过几步的地方,却没有再迈出一步的勇气。
沈望山似乎感觉到什么,回头看,就见她站在阶前看他,眸色和傍晚的天色一样,变换闪烁,晦暗明亮。她的长发在头顶上环成一个好看的髻,身量修长,一身素服依旧匀称妥帖。
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沈望山从未如此深切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他向她招招手,却还是像召唤一只小鸟或者小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