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54)
方才赵恒的出现真可谓神兵天降,胭脂完全能够感觉到在场众人的情绪随着他的到来瞬间平稳。这无疑是对一个人全身心信任的体现,靠的就是平时一点一滴的积累。
“确实那么想的,不过终究不放心,索性将计就计。”见她神色如常,赵恒才放下心来,又对卢娇道:“我也会向知府徐大人报备,加强各处防卫和稽查,以免他狗急跳墙。郭赛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老唐也没有大碍,叫镖局上下都精神起来,等我回来。”
“大哥真要走?”胭脂问道。
“嗯,”赵恒点点头,“已是比计划中晚了小半日,这几日你不要单独出门,当心总没大错。”
三人又相互嘱咐半晌,胭脂和卢娇亲自送赵恒出来,结果大门口又碰上眼眶红肿的胡九娘。
她素来是讲究穿戴容貌的,多年来乐妓生涯中的点点滴滴已经深深刻入骨髓,成了习惯。她不管去哪儿都要收拾的漂漂亮亮,可现下又惊又怕又喜,双眼周围的脂粉已是有些花了。
不过也恰恰因为这点罕见的狼狈,立在寒风中轻轻摇摆的胡九娘身上更深刻的多了几分我见犹怜。
“大当家。”她怯怯的叫了一声,眼睛里满满的又有了泪,如同风雨过后侥幸残存下来的挂着水滴的花瓣。
卢娇现在一看见她便心烦气躁,握枪的手就有些蠢蠢欲动。胭脂连忙拉住她,摇了摇头。
赵恒有些意外,好像是这会儿了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没伤着吧?可是还有什么事?”
没听到想象中的挽留,甚至连最起码的问候也是敷衍的,胡九娘脸上明显流露出一丝失落,可这对赵恒显然没有任何作用。
她勉强挤出一点笑意,福了一福,头上的步摇与耳畔流珠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都弄妥了,这些日子多亏大当家的照拂,特来告辞。方才的事,我,我实在是,对不住得很。”
她说不下去了。
若非自己,郭赛也未必会闹得那样凶。
胡九娘突然就很累,说不出来的累,这种累甚至远胜过当初在乐坊被人做粉头戏子戏耍的时候。
她也是个女人,也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来疼,想亲手给他做顿饭、缝件衣裳。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看来,情之一事,当真勉强不来。
就好像不管自己再如何努力,似乎也永远都入不得这位大当家的眼;而不管那位三当家说的再如何天花乱坠,她也避之不及一样。
这些话赵恒却不好插嘴,场面忽然安静下来,安静的有些尴尬。
胭脂看看卢娇,再看看赵恒,又瞧瞧在风雪中被刮得好像随时都会折断的胡九娘,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同身受的凄凉和同情。
胡九娘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最后瞧了赵恒一眼,轻声道:“那,我走啦。”
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胭脂脱口而出,“我,我送送你吧!”
其实她自己尚且还算是客居,说这话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但这样的天,这样偌大的镖局,竟没有一个人送行,光是看着胡九娘单薄的背影,胭脂就难受的很了。
女子生而不易,便是沦入风尘也不是她自己愿意的,只怪世事无情,亲人可恶……
胭脂这话一出,在场几个人都愣了一愣,胡九娘头一次瞪大了眼睛,里头满满的难以置信。
卢娇一把拉住她,十分不赞同,“你做什么呢!”
“世人对女子总是太过苛刻,可细细想来,她又何错之有?我去送她,也不光为她,还是全了我自己。”胭脂叹道:“不是说就在附近么?青天白日的,又有许多巡街衙役,没事的。”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般孤单,这样无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今日之她已非昨日,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苦看着旁人苦苦挣扎?
卢娇说不出话来,飞快的瞥了赵恒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也有些泄气。
在心中飞快的摇摆片刻之后,卢娇一跺脚,“罢罢罢,去吧,正巧我也顺道出去,远远的跟着就是了。回头你送完她,咱们便赶紧去做衣裳。”
郭赛的功夫固然可怕,但如今他兵刃已失,便如同失了利爪的猛虎,威力已然大打折扣,即便再次狭路相逢,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再说,他刚被大当家削了风头,这一时半刻的,恐怕也不敢回来。
赵恒要去知府衙门打招呼,在大门口便与她们分别,临走前又细细的叮嘱了一回,胡九娘没有像以前那样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视线却在胭脂和他之间不断流转。
卢娇与胡九娘处不来,也懒得虚与委蛇,只在后头不远不近的吊着。
胡九娘和胭脂一前一后,却也没有太多话。
年底了,路上行人明显增多,脸上洋溢着鲜活气儿,与路边枯瘦的树木形成鲜明对比。
西北风呼呼的刮着,刺在脸上有些痛。
胡九娘的东西不少,零零散散装了将近十个箱笼,满满当当塞了一整辆马车。她自己也没坐车,就这么走着。
走到交叉路口的时候,从南边来了一队车马,她们一行人便停下,叫对方先过。
似乎是打南边来的过路行人,还有几个孩童,正从一家马车的窗子里争先恐后的挤出脑袋来看,经过胭脂身边时,几个小孩子齐齐愣住,片刻之后又都齐声大叫起来:
“仙子姐姐!”
胭脂脸上不自觉泛起笑,冲他们摆了摆手,于是几个孩子叫的更欢了。
胡九娘近乎贪婪地看着小孩子们身后探出来的半边女人身子,她正努力将几件披风往孩子身上披,又疼又爱的抚摸他们的脑门儿……
那女人其实已经很不年轻,皮肤又糙又黄,五官也不大好,但胡九娘却觉得她美得惊人。
她又瞧了瞧胭脂,忽然问道:“你很喜欢大当家么?”
“啊?”胭脂还沉浸在孩童天真的笑颜内一时没回过神来,就听胡九娘又幽幽的来了句。
“可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这回胭脂听明白了,一张脸腾地烧起来,本能的否认道:“哪里的事儿,你,你莫要乱讲!”
胡九娘轻笑一声,眼中仿佛含着无限愁苦,又好像十分羡慕她。
胭脂张了张嘴,原本打算继续否认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天上忽然洒下来好些细细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湿湿凉凉的,天地间迅速变得模糊。
胡九娘伸出一段雪藕似的手臂,感觉不到冷似的用手心接了几点冰粒,唏嘘片刻,“我这一辈子,就好像这雪,那雨,万般飘零,总是身不由己……”
她想要的,旁人给不了;而旁人给的,却偏偏不是她想要的。
胭脂听得心里发苦,咬了咬唇,轻声安慰道:“你不要多想,世人总是爱看热闹的,自己把日子过好了是正经。”
胡九娘又用那种很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灿然一笑,“你果然很美。”
胭脂微怔,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不过还是本能的回了句,“你也很美啊。”
胡九娘愣了下,然后就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笑的腰都弯了。
不远处的卢娇虽然听不清她们到底在说什么,而眼前一幕也着实有些诡异,可怎么看怎么不像要撕破脸的样子,难免有些困惑。
那两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等胡九娘终于笑完了,这才不紧不慢的擦了擦眼角的泪,又抬手从鬓边拔了一对碧玉雕的兰花簪子塞到胭脂手里。
胭脂刚要挣扎,胡九娘就带着点追忆的说:“便是我身上,也有干净的东西。”
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好似饱含了无数血泪,沉甸甸的叫人喘不过气。
胭脂本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却听胡九娘又道:“这对簪子是我当初初入乐坊,卖艺不卖身的时候攒了一年多才买的,弹劈了好几副指甲呢。自己选的料子,自己画的图样,我很喜欢,总奢望什么时候戴给喜欢的人瞧瞧,听他好好夸夸我,可如今看来,到底是不能够了……是我愚昧,兰花清雅,本就不是我能够得着的,现在看着,果然更配你一些。就当是你送我一程的谢礼吧,若是不要,只管摔碎在这地上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