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奴(847)
飞将军的目光落在花溶身上。花溶也看他一眼,目光非常平淡,就如看着一个陌生人。昔日那种隐隐的热切,无比的期待,满腹的焦灼和向往——统统都不见了。
“如果你不是岳阿爹,我妈妈连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花溶,她果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仿佛二人之间,只不过是点头初见的陌生人。一切的交际应酬,都是秦大王和陆文龙。仿佛过去,自己在军营的这么几个月,每天每天地见到这个人,都是一场梦而已。
“秦夫人,昔日在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我还一直没有感谢你对我儿子的救命之恩……”她微微一笑,异常地礼貌,“只可惜,我们住在海上,太远了,以后小虎头也没法亲自感谢你这个救命恩人了。在此,我就代我儿子再给你行一个礼……”
她跪下去,竟然行的是五体投地的大礼,感谢他救了小虎头的命。感谢他救了自己的儿子——只是自己的儿子,跟他毫无关系。
就如感谢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给予的莫大的恩惠。
以前不感谢他,是以为那是他应该的。以为那是一个父亲的天经地义。现在知道了,他并不应该——一礼之后,永不相欠。
秦大王不经意地看着他,但觉他鬓角的那种斑驳,在快速地加深。也不知是不是阳光的原因,更是灰灰得厉害。仿佛酝酿了许久的一场雨,乌云密布,却总是下不下来。
秦大王移开目光,就连头也微微地侧在了一边。
“秦夫人……”飞将军待要去搀扶她,竟然语无伦次,“秦夫人……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仿佛他只会说这几个字。
不必如此!
花溶不待他搀扶,自己站起来,还是满面的笑容,却再也没有看他一眼,目光是看着秦大王和陆文龙的:“秦尚城,文龙,我们走吧。还要去街上给小虎头买东西,去迟了,集市就算了。”
秦大王一抱拳:“飞将军,后会有期。”
陆文龙也行礼:“飞将军,小将告辞。”
唯有花溶,还是客客气气一笑,却再也没有说什么,拉了秦大王的手就走。一边走,一边还谈笑风生,又是轻嗔薄怒的:“都是你们父子,把小虎头惯坏了……上一次我整理他的小房间,发现他的玩意儿已经堆满了半间屋子了,都快放不下去了……”
“哈哈,放不下,就换一间大屋子嘛。我们的隔壁不是有一栋大的院子么?收拾出来,叫文龙和小虎头哥俩都搬进去,反正孩子一天天长大了,现在他俩的房间,就给他们专门堆放玩意儿……”
“不行,那院子得留着。”
“留着干嘛?”
“我们以后有了小闺女要用的,闺女胆小,住那间屋子最合适……”
“哈哈哈啊,好得很,回去后,我们就生个小闺女,老子想起了,这间屋子外面就是一片花圃,小闺女住这里最合适,哈哈哈……文龙,老子再给你和小虎头盖一间大房子,随你们哥儿玩……就算文龙娶媳妇也够了,哈哈哈……”
……
一家人,渐行渐远,欢声笑语和背影一起远去。
…………………………………………
飞将军站在原地,忽然想起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离别,走了很远很远回头,那个人的身影不是越来越小,竟然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那时,自己多大?是陆文龙这样的年龄?不不不,早已比陆文龙更大了;而且心理年龄,至少比现在的陆文龙大了二十岁。
身后,是一队一队操练的士兵跑过。他们的训练,无论刮风下雨,无论战前战后,从来也不会有任何的懈怠。今日的努力,便是为了终究有一天,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其实,谁又真正那么想打仗呢?可是,这个世界上,并非你不打仗,人家就不来打你。就如曾经强大的大宋,创造了那么巨大的物质财富,清明上河图的富饶繁华,盛极一时的苏东坡,王安石,司马光,范仲淹,杨门女将,狄青……一代显赫的文臣武将,可是,最终根本无法抵御金军的铁骑。就算是历代皇帝缴纳“岁币”求和,希望停止战争,但是,也无法阻挡靖康耻的到来。
前方是一片花圃。
他慢慢地走过去。
说是花圃,其实并不恰当。光滑的碎石子垒成的花台,里面围着许多灌木,都是常青的松柏,万年青之类的。在冬日里,显出一种凝重的苍翠。
而花是几乎没有的,零散的小野菊,也到了尽头,几乎要全部衰败了。枝干残黄。外面是成排的银杏树,风一吹来,落了满地的黄叶,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地的金黄。
他在一块大石旁边坐下去。
忽然想起某一天,还是花溶初来不到半个月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手里捡了一大把金黄色的叶子,映得她的脸都是金黄色的。
他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那是一种宁静的感觉。温和,致远,某一个人在视野里,永远在你的视野里,温柔的寻找你,不离不弃的惦记你。
人生,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加幸福呢?
可是,人生,又岂是只有幸福而言?更多的是不幸和波折。自己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完结。
他也学她的样子,捡一把银杏叶子拿在手里。一条条的纹理,金黄得那么灿烂。远远的,云五跑过来:“飞将军,我们该出发了。”
他不经意地将银杏叶子扔在地上,云五根本不曾发现他曾经手握过叶子——一个男人,一个钢铁石块般的人,根本不会这样伤春悲秋的。他当然不会,他站起来,身板笔直,神情一如往常。
云五却显然吃惊了,盯着他的脸,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
他咳嗽一声,不经意的:“云五,都准备好了?”
“回将军,都准备好了。”
云五恭敬地回答,却非常担忧,“将军,你的气色不太好……”甚至不止是气色,还有他的灰灰的头发。但是,他还没等到飞将军的答案,已经看到他的目光,那是一种刀刃一般的目光。他再也不敢说下去,立即公事公办:“飞将军,一切就绪,只等您了。”
“好,马上出发。”
“是。”
飞将军大步就走。云五跟在他身边,刚走到校场外的大坝,一个身着红衣服的少女气喘吁吁地跑来。
“飞将军,秦大王他们已经走了?”
崔三娘口气急促,气急败坏。飞将军一挥手,云五识趣地先退下了。崔三娘大声地嚷嚷:“天啦,大王夫妻怎么走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辞行。而且,大王这么有用的人,走了可怎么办?马上就要大战了。”
“走就走呗。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飞将军,我们为什么不能留住他们?秦大王和秦夫人可都不是一般人啊,还有陆文龙,我们现在打仗,正需要这样的猛将……”
陆文龙的确是一员虎将。可是,乱世纷纭,军功也不是那么重要。再说,博取功名,封妻荫子,那是寒门子弟最渴望的事情。像陆文龙这种,秦大王富甲一方,比王侯贵族更加逍遥,陆文龙岂会恋战军营,获得什么封妻荫子?而且,对于秦大王一家来说,还有什么能够比妻儿老小,一家团聚更加重要的?
“飞将军……”
飞将军一挥手,阻止崔三娘再说下去。崔三娘不甘心,却只好闭嘴。
“三娘,大战即将开始,前线非常危险,没有人照顾你,你马上回去。”
“飞将军,不,我要一起去……”大战在即,当然更需要亲眼目睹这样的盛况。崔三娘这些日子,胆识和经验都在增加,岂能白白地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一个女人的一生,几曾能目睹这样的盛况。而且她认定飞将军必定会赢,根本就不怕,下意识地,更是要见证他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