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明月照宋城(477)
因出门在外,嫤娘也不愿意大行其事;所以只要了两间上房,她和田殷带着各自的侍女与伴当们入住。另又赁了间通铺,由常顺领着其他的伴当们住。
进了屋,春秀忙着整理床铺打扫卫生,武嬷嬷们则出去外头打点,要了饭菜和热水回房。
主仆几个先是在屋里用完了饭,跟着嫤娘便洗漱了,抓紧时间和衣歇息。
不料到了后半夜时分,竟有人用田氏暗号悄悄地过来敲了门。
这下子,嫤娘屋里的人……可都醒了。
武嬷嬷得了嫤娘的示意,去开了门,与站在外头的人嘀咕了几句之后,很快就进来复命了。
“启禀娘子,是殷郎那边的伴当,说,说最好请您过去看看……动静要小些。”武嬷嬷低声说道。
嫤娘皱起了眉头。
她让春秀拿了湿帕子过来擦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上的衣物,又裹了件斗篷,这才命武嬷嬷开了门。
门外果然站着殷郎身边的小厮。
嫤娘示意小厮进来。
那小厮也机灵,一进屋就跪下了,头也不敢抬,两只眼睛直盯着地下,低声说道,“小子原也不敢惊动少夫人……只因我家小郎他,他……少夫人是小郎的尊长,还请少夫人过去看看吧……”
嫤娘皱着眉头盯着那小厮。
能被田家人选中,并当成贴身服侍人的,基本不用怀疑此人的忠诚度。
可是,这小厮既然半夜过来求助了,却又吱吱唔唔的不肯明说原因,再一细看……那小厮满面通红却又十分委屈的模样……
嫤娘沉吟片刻,说道,“你怎么出来的?”
那小厮答道,“……小子略劝了小郎君几句,小郎君便遣了小子去买宵夜。”
嫤娘点头,“你自回你小郎君房前等候,我这就来。”
小厮应声离去。
嫤娘先命武嬷嬷去借驿站大厨房弄点儿宵夜,然后便蹙眉细思——殷郎毕竟是个少年,嫤娘当年也是个小娘子,少男少女们心里头想的那些事儿,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这事儿……她管合适吗?
如果田骁在,她倒是大可以把这事儿推给他……
那,她不管?
嫤娘深呼吸一口气。
怎么能不管呢?殷郎是长房长子,公爹新近又封了候,日后的罔替,继承田家基业,总有一天会轮到让殷郎来挑大梁。而她的铎郎,虽说总有一天会分家出去单过,可毕竟都是血亲,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再想想从前袁氏还活着的时候,说实话……殷郎确实被袁氏保护得太过了!无论是叡郎还是铎郎的表现,都比殷郎强太多……
这孩子,今年都已经十六七岁了,再不点醒他……恐怕以后再难明事理!
这么一想,嫤娘打定了主意。
不多时,武嬷嬷端了宵夜回来。
嫤娘亲自端了,出了房门,轻步走到了殷郎的房间。
那小厮十分机灵,见嫤娘来了,连忙躬身行礼,又看了看嫤娘的面色,伸手轻叩房门,低声说道,“小郎君,少夫人前来看您了。”
房中传来了殷郎有些慌乱的声音,“夜深了,何劳婶子亲至……”
嫤娘道,“殷郎,你开一开门。”
殷郎听到了婶子的声音,知道避不过去,只得说道,“婶子请稍侯。”
半晌,房门才开了。
嫤娘端着托盘进去了。
殷郎两眼微红,朝嫤娘行了一礼。
嫤娘也不说话,径直进了屋,走到窗下的案几旁,将盛了宵夜的托盘放在了案几上。
殷郎住的这屋子,说是说……是间上房,但其实条件很简陋,屋子也不大,只能放得下一张床、一张案几、一间屏风隔起来,用作更衣或沐浴用的小间,并一个小小的角房罢了。
而现在已是深夜,摆放的被子褥子等却是整整齐齐的,显见得主人根本就无心睡眠。
只是,原本空无一物的案几上,却摆放着一卷画轴?
嫤娘盯着那画轴看了半日,伸手去拿……
“孃孃!”
殷郎突然用恳求的声音,喊了嫤娘一声。
嫤娘看了他一眼,坚决地拿过了那画轴,慢慢展开。
画卷之上,一个身穿宫装、面容清秀的少女正跃然纸上,她梳着堆云髻,嘴角含笑,手里还撑着一把油纸伞……
嫤娘常年在外,从前也没见过未嫁前的长清郡主。
老实讲,眼前这画中人也并不十分像长清郡主。
可是,那画中人的双眉浅浅淡淡,呈倒八字模样;还抿唇微笑,那唇儿丰厚……却正与长清郡主的长像特征十分吻合。
从前,嫤娘还一直是听儿子说,殷郎暗恋着长清郡的。但实际上,她是不愿意相信的——长清郡主长殷郎三岁,模样儿一般,性情更糟。而殷郎俊美,心思又细腻,性情还温和……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喜欢上那样的女子?
想到这儿,嫤娘忍不住气愤难平,盯着殷郎,一字一句地问道,“……不知这位小娘子,是京中哪位闺秀?”
第四百四十六章骂醒(下)
殷郎的脸霎时间变得惨白,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大房的孩子们一向与嫤娘亲近,如今袁氏已逝,大房的孩子们或多或少都在心中将嫤娘当成了自己的母亲一般……
见一向和气温柔的婶娘疾声厉色,殷郎知道自己心里的秘密是瞒不过去的,不由得在嫤娘锐利的眼神下垂了头,喃喃自语道,“孃孃,她,她,她……”
嫤娘打断了他的话,“殷郎,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谁?”
殷郎一愣。
“咱们田家,从你曾祖父往上,数辈均是白丁……到了你祖父这一辈,他拿着性命挣下的军功,才有了咱家的今天。”嫤娘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祖父之下,便是你的父亲,与你的叔父……你叔父小小年纪就跟着你祖父在外征战四方,拼敌厮杀……他功劳不小,所以,咱们田家才能站得更稳。”
“你父亲……由于你祖父和叔父都在外头,所以你父亲不得不留京。这不是朝庭针对咱们一家,而是有军功的人家里头,都是这样的。而你父亲呆在京里,也并不是没有作为……正因为他,你祖父和叔父才能在外头安心打仗。你说,你爹爹,是不是很厉害?”嫤娘谆谆教导道。
殷郎露出了迷惘的眼神。
嫤娘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相信?”
“殷郎不敢!”子不言父之过,殷郎自然不敢应下。
可嫤娘已经看懂了他面上的表情。
“你祖父和叔父在外头穿盔甲骑骏马,号令重兵,奋勇杀敌……是不是很威风?男儿有志,征战四方,大碗喝酒,快意恩仇……”嫤娘微笑着问道。
在崇尚武风的大宋,哪有年轻儿郎不艳羡武将的!
就是殷郎自己……虽说打小儿就被母亲约束得紧了,已经养成了怯懦必事的性子,可这回一听说家里让自己跟着去沙场上长见识,殷郎还是欢喜得紧!
只是……
他若是应了,岂不是……对父亲不大敬重?
殷郎看了看婶娘的面色,有些犹豫,然后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嫤娘道,“上战场杀敌,确实痛快……总之,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就是了!”
这话在理,殷郎又点了点头。
“只是……”
嫤娘卖了个关子,顿了一顿,才说道,“你祖父和你叔父……都不如你父亲。”
殷郎顿时一怔。
“你祖父与叔父驻守瀼州,防的,是南安蛮子们……这个再简单不过,只要非我族内,一律诛杀也就是了。可你父亲居于京城,还供职于金吾卫……他每日所见,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达官显贵。人人都是笑脸迎向,怎么区分谁对我田家好,谁又在暗地里算计我们田家?”嫤娘紧紧地盯着殷郎,问道。
殷郎又是一怔。
“咱们田家,祖上一穷二白……比不得与前朝遗贵如邢国公宋偓,也比不得太尉符彦卿等世家;且咱家的姻亲,也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凭你军功盖过天去……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是全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