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明月照宋城(346)
所以那青年郎君只是怔怔地看着碧琴,根本就不敢说话。
可在碧琴看来,那个坐在轮椅上,一条裤管空荡荡的青年郎君,除了黑了些瘦了些,却依稀还是记忆中弟弟的五官!只是,当年她与幼弟分开的时候,弟弟还小,如今的他,已经变成了半大少年,五官酷似父亲。
就是他!他就是她的弟弟!!!
“……汉郎?”碧琴失声惊呼。
眼前的女郎已经容貌大变,可史汉却牢牢记得长姊的声音。
特别是,这一声汉郎还带着些亲切的乡音!
“妙姐?妙姐……真是你?”史汉也不由自主地叫出了长姊的乳名。
这一声妙姐,将碧琴心中对于那个家所有的记忆尽数唤醒——父慈、母爱、幼弟憨厚可亲……
“汉郎!汉郎……是你,是你!想不到,我们姐弟还有相见的一日……”碧琴上前扑倒在史汉脚下,抱着他的腿失声痛哭,“汉郎!我的弟弟,你怎会,怎会……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啊,啊……”
到了后来,姐弟二人抱头痛哭。
良久,两人才缓缓止住了哭声。
碧琴擦了把眼泪,低声问起史松这些年以来的经历。
史松低声说道,“我跟着爹爹被一块儿收押了,爹爹叫我要忍,一定要忍,想法子逃出去……不久,爹爹就被牢卒带走,再也没回来。又过了半年,他们让我跟着牢里的其他人,一会儿发配到了大理国境。”
“一路上,人人都要负着几十斤重的枷锁和脚铐,而且个个都是光着脚走路的,两只脚全是血肉模糊的……一天的口粮只是两个馍馍而已,有的人实在饿狠了,会将烂脚上生在伤口里的那些蛆挖出来呼……”
“去的时候统共有五十多个人,到了大渡河的时候,只剩下二十几个了……”史汉呜咽着说道,“那时我年纪小,那狱卒看我可怜,不让我戴枷锁和脚铐……另外同行的有个又病又老的犯人,已经七十多了,他总说他活不长了,每天都省下一个馍馍给我吃……”
“后来他死在了半路上……”史汉大哭了起来。
碧琴用帕子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半晌,史汉又说道,“好不容易活着到了大渡河,我们剩下来的二十几个人被分散,收编在军队里,当最下等的杂役卒……我们什么都要干,侍候正牌兵,给他们倒屎倒尿洗衣裳端饭……这些都是苦差使也就罢了,最难受的是任他们随意打骂,有时还会……”
说到这儿,史汉讲不下去了。
可碧琴却分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只觉得喉头腥甜。
回忆起那痛苦不堪的往事,史汉的神情变得麻木而又难过。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再后来,我断了一条腿……他们嫌我是个废人,把我扔了出来,我只好靠乞讨为生……这倒也好,有心善的小娘子看我可怜,让家人把我抬到了寺院里,老和尚想法子救活了我,我就和其他的乞丐一起在寺院门口安了家。”
“大理国信佛,因此寺院香火旺盛,总有香客布施,再加上寺院每天供上一锅粥水,我才捡回了一条命……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没想到,还有和妙姐相见的一天!”说着,史汉放声大哭了起来。
姐弟二人复又抱头痛哭。
待稍稍平静下来以后,史汉又问碧琴,“妙姐可还好?可有娘的下落?”
碧琴泣道,“娘的下落……我并不知道,我……”
说到这儿,她突然顿了一顿,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比娘先一步离开女监,后来去了教坊司,受了几年的调教,就在花舫上被人开了脸,后来被个年老富商收了去……后来那人死了,大妇要卖了我。我想着旧年曾为田家的二少夫人做过几件事,就写了信向她求救,不曾想,她果然派人替我消了籍,又给我编造了个远房亲戚的身份,咱们这才……”
史汉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难怪两个月前,有两个伴当在大渡河畔的佛音寺找到了我,不由分说就将我带到了这儿,我还纳闷,直到今儿他们告诉我,说,说……我姐姐还活着,我还当他们骗人……”
说到这儿,史汉哽咽了起来,泣道,“妙姐,多亏了你,认得田少夫人这样的贵人,咱们姐弟才……又到底是谁?害了我们家?”
碧琴咬牙道,“如今咱俩都已经脱了身,再不必过以前那种日子了……我必要将这事儿彻底清楚!”
第两百七十九章碧琴(下)
除了嫤娘与夏大夫人、并几个心腹之外,没有人知道碧琴与史汉在田庄密会。
史家遭变时,碧琴不过十一二岁,史汉也才八九岁,但姐弟俩却都已经开了蒙的。因此史汉识字还会算帐,在田家庄子里任帐房,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田家的农庄和府第里,用的仆从侍女们,几乎全是因伤残而退下来的兵士或兵士们的妻子女儿……
而要替史汉拿到合法的身份更加容易——只需改个名儿就行,田骁手下有不少阵亡将士,修修改改,便可将“死”改为“伤”,再领了体恤银子退下来,便可安心拿着路引在田家农庄上,堂堂正正地当个帐房先生了。
知道弟弟被田家安排得妥妥当当,碧琴这才安安心心地跟着嫤娘回了田府。
时值新春,虽然先皇新丧,新皇又登基,一切仪式都要从简,但很多人情往来却是避免不了的。就比如说,权贵之间的走动和拜年。
邕州知州侯仁宝的夫人已经在大年初三的那一天,专程来田府向田夫人与夏大夫人拜了年。
田重进是一方刺史,论品阶官职均高出侯仁宝一截。以往田府中没有后辈女眷,且这并不是在京里,田夫人也不大有闲心去经营这些关系……
可嫤娘是晚辈,按着世家规矩,她确实得去一趟邕州侯府。
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得带着碧琴一块儿去,好探一探侯家大少夫人的底。
到了初六这日,一早大嫤娘便盛妆打扮好了,又让春秀去请了同样妆扮一新的碧琴过来,在田骁的陪伴下上了马车,一众人等浩浩荡荡地去了邕州侯府。
邕州与瀼州隔得还有些远,一路上,田骁带着众侍卫策马急驰,嫤娘与碧琴的马车也由八匹骏马拉着,飞快地朝邕州的方向飞奔而去。
马车有些颠簸,但马车内部极宽敞,而且四壁都包着厚厚的棉垫……习惯以后倒还好。
碧琴呆呆的,看着小几上的茶壶陷入了沉思。
嫤娘则抓紧时间眯了个觉。
一个时辰后,车队放慢了速度,最终在邕州城外停了下来。
春秀与豆儿扶了嫤娘下来,前行的侍卫们已经先一步在此处搭了个简易茅房,又寻了柴火烧水烹茶。这会儿有人去附近的水源处取了水过来,正拿着抹布擦拭众人的靴子,车架等……
嫤娘解了手,在侍女们的服侍下,用晾温了的水洗了手净了面,重新抿了下头发又上了点儿淡妆,还喝了一盅茶水又吃了些点心以后,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
田骁抽了个空子跑过来,问她累不累。
嫤娘看着他,抿嘴一笑,摇了摇头。
她明白,那辆马车其实是他安排人提前一两天弄的,用厚软的、夹杂着棉花的棉垫在马车厢里铺了好几层,为的就是不想让她太辛苦;而一路狂赶,则是为了省出时间来好让她在城市稍事休息,才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地去别人家做客。
田骁见她精神尚可,这才微微颌首,又将她扶进了马车,一众人等继续朝邕州城而去。
邕州城毕竟是象郡的之府,可比瀼州城大多了……或者说,瀼州其实就是田重进手下的驻兵之城,兵士比本地的百姓多多了!但邕州就不一样了,看上去热闹又繁华,虽然比不上汴京、金陵或者杭州府这样的地方,却也不输于苏州、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