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59)
他一直以来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自己虽说是都察院的二当家,却从不曾接触到院务的核心,而这座暗室,就给了他最直观的感受,平日除了柳朝明,偶尔只有钱三儿能进去。
苏晋有些诧异:“不是已有数间刑讯房与审讯房了么?”
赵衍别开目光,只道:“这……我也不知。总有些案子,是要柳大人亲自审的。”
可他亲自审的,到底是甚么呢?
赵衍还记得,曾凭的尸体被抬出来后,他去看过一眼,十根脚趾只余了一根,左手没了,眼被剜了,胳膊与腿虽在,里头的骨头全敲碎了。
这是要审甚么,才用如斯重刑?他分明记得曾凭早已认罪画押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惨的。
他记得不久前还有一个,被抬出来时,就是一个罐子,原来是手脚全砍了,被腌成了人彘。
这些被送进去的人,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共同点——舌头还在。
赵衍一时竟不知倘若苏晋再问,自己当如何作答,恰巧府门外传来拜谒之声,苏晋听声音有些耳熟,心中一喜,不由与赵衍揖道:“大人,来人像是下官故友,下官想去看看。”
赵衍松了口气,点了一下头道:“去吧。”
苏晋行至前堂,原来是周萍将冯梦平送来都察院了。
她离京以后,原京师衙门府丞孙印德调任工部郎中,随后,杨知畏便向宫中请旨,令周萍接任府丞一职。
苏晋快步走上前去,站在院中,笑着唤了一声:“皋言。”
周萍正与御史言脩交涉,闻声转过脸来,一见苏晋目色里也是喜极之色,几步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道:“时雨,你不知道,我昨日从杨大人那里听说你已回京,欢喜得一整夜睡不着,今日天不亮就提了冯梦平送来都察院,奈何在承天门耽搁了一会儿,险些急死了。”
苏晋的眼里也有雀跃之色,说道:“我也是,我本一回京师就想去见你,奈何撞上案子,皋言,你这一年来可过得遂意?”
周萍正要答,柳朝明不知何时已从公堂踱出来了,看了一眼被捆来的冯梦平,又看了眼苏晋二人,倏然冷声道:“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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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注1:取自《中庸》,原句为“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意思是“中庸之道不能实行的原因,我知道了:聪明的人自以为是,认识过了头;愚蠢的人智力不及,不能理解它。”
柳朝明说这句话,是告诉苏晋,凡事不要自作聪明,适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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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明初七品御史是可以弹劾高|官的,我这文为了限制都察院的权力,所以只有四品才能弹劾堂官,纯属瞎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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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四位堂官,即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目前四位堂官,右副都御史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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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明天出来~
第46章 四六章
柳朝明这话不知所指, 引得大小一干御史齐齐跪了。
他看了一眼冯梦平, 问道:“谁拿的人?”
周萍俯首道:“回柳大人, 此人是下官……”
“大人!”未等他说完,苏晋打断道:“是下官去冯府查案,不慎打草惊蛇,万不得已只好请京师衙门的衙差帮忙拿人, 与周府丞无关,还望大人准他先回衙门。”
柳朝明看了身后两名小吏一眼,小吏会意, 将冯梦平带往审讯房了。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对周萍道:“你不是我都察院的人, 日后无要事务须登门。”
周萍应是,直起身想为苏晋辩解两句, 又唯恐说多了惹恼左都御史,只得走了。
柳朝明这才扫了苏晋一眼,淡淡道:“过来。”得到公堂门前, 又顿住脚步道:“言脩, 你几人也来。”
柳朝明坐在桌案前,冷声问道:“为何拿人?”
苏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补充道:“原本只想打听究竟,没成想下官跟沈大人的话头接不上, 唯恐人跑了,只得先捆回来审。”
赵衍劝道:“这么说,原来是亡羊补牢,此事不该怪苏御史。”
柳朝明冷冷道:“亡羊补牢也是亡羊在前, 补牢在后。”又看着苏晋,“你方至京师,连案情卷宗都没看过,仅凭道听途说,便自请查案,岂非你亡羊之根由?”
苏晋垂眸道:“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莽撞了。”
柳朝明这才将语气放缓了一些道:“听你的意思,沈青樾也在查此案?”
苏晋道:“是,仿佛是户部的今年税粮出了纰漏,查到了冯梦平这里,下官本想今日去寻沈大人问过,还没来得及。”
柳朝明想了想道:“不必了。”又道,“此案连沈青樾都要亲自查问,想必里头水不浅,你初任佥都御史,不便往这里头蹚。”然后吩咐道:“钱三儿,陕西鹿河县曲知县一案,全权交由你查,冯梦平也由你来审。”
钱三儿应是。
柳朝明补充了一句:“带去暗室审。”
钱三儿一顿,又郑重揖道:“下官知道了。”
柳朝明道:“言脩,你几人今后就跟着苏晋,先查登闻鼓后来死的书生与女子。若得线索,钱三儿,苏晋,你二人即刻禀报赵大人。”
几人齐声称是。
柳朝明道:“行了,都散了罢。”一干人等正退出公堂,柳朝明默了默,唤了一声:“苏时雨。”
旁的人看到柳朝明像是有话要单独对苏晋说,都散得远远的了。
苏晋站在门前揖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柳朝明一时默然,须臾才道:“你虽扮作男子,终非男子,行事处世,当注意分寸。”
苏晋细想了想,又对他一揖:“下官记住了。”
待苏晋回到自己的公堂,言脩已带着数人在堂前等她了,一干人等跟苏晋拜过,言脩道:“苏大人,下官将那书生与女子的卷宗给您送来。”
苏晋点了一下头,一扫这些人官袍的纹样,除了言脩,另还有一名七品监察御史,便道:“你二人跟我进来,其余的散吧。”
另一名监察史姓宋名珏,年纪看起来比言脩更大一些,唇上留着两撇长须,模样却显得轻浮。
苏晋翻了翻案头的卷宗,说道:“我看完卷宗大约须一整日,你二人先按手里头的线索去查,有甚么要紧的,随时来回我。”
言脩称是,宋珏转了转眼珠子,却问道:“苏大人,那这曲知县的案子,咱们当真不碰了吗?可柳大人怎么将这案子交给钱大人呢?”
苏晋自卷宗抬起眼:“不对吗?”
宋珏呆了一呆,“啊”了一声道:“苏大人您不知道吗?户部尚书钱之涣钱大人,正是我们都察院钱月牵大人的父亲。照说这案子跟户部挂上钩,钱大人合该避嫌,苏大人您说,柳大人怎么着他去查了?”
苏晋还未说话,言脩将他一拦:“柳大人自有柳大人道理。”又回禀苏晋道,“苏大人,宋御史这人就是这样,好猎奇,闲来无事总打听各部衙门的闲事,没个正经。”
苏晋摇了摇头道:“无妨。”又看着宋珏问:“照你这么说,钱大人的身世,倒是和户部的沈大人有些相似?”
可同是尚书之子,同样身居高位,沈青樾恣意潇洒,举手同足间无不随性自在,但钱月牵虽也温和近人,与沈青樾一比,却少了许多出生优越的贵气。
宋珏道:“苏大人有所不知了,钱大人与沈大人的身世只是看起来相似,事实上却大不一样。沈大人是沈家嫡长,上头只有三个家姊,且除了大的早年过世,二姊是太子妃,三姊是四王妃。沈大人自小常在宫中,跟几位殿下还有重臣之子一起长大,那是贵不可言的主儿。”
他转而又道:“但钱尚书家有八房妾室,十多位公子,而咱们钱大人的亲娘听说连妾室都不是,大约是一个丫鬟,生下钱大人后,还没来得及拨身份,人就过世了。就说钱大人的名,据闻他出生那年,京师柳絮繁多,惹得钱尚书直打喷嚏,十分烦闷,又多出个儿子,觉得跟柳絮一样碍眼,这才起名为‘絮’。再据闻,当年府里的人都懒得呼其名,因他行三,所以就称钱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