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279)
黑袍人接过刀,看了柳朝明一眼,没说话。
片刻,他再望了一眼浸沐在晨曦中的宫阙殿阁,毫不迟疑地折转身,朝马车走去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此往蜀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迈开当下这一步,往后的路,也没那么艰险了。
剑阁峥嵘而崔嵬,总有绝顶风光。
一直到马车远去了,不见了,言脩才随着柳朝明一并往回走。
柳昀救下朱南羡是何意,陛下又是否知情,言脩虽狐疑,却不敢问,在心里百转千回绕了半日,才说:“大人既有心留那一位性命,又有心免苏大人的流放苦役,何不告诉那一位或苏大人他们彼此的去向,不算恩德,却是成全。”
然此问出,柳朝明却没答。
其实他知道言脩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可他不在乎。
免苏时雨的流放苦役,是陷于诺;救朱南羡的性命,其实,亦是陷于诺。此诺虽非彼诺,救他们二人或许还有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但,皆是因为他与他们各自的因缘果报,至于他二人之间如何,与他何干?
柳昀便也只答了这么一句:“与我何干。”
大年初一,随宫各处都冷清,行至墀台,难得的热闹起来,却不是佳节的喜庆,而是一种繁忙与匆促。
昔景元帝与晋安帝已十分勤政,好歹年关三日不论政务,而今这位新承大统的永济皇帝,才初一,就赶着要议国事了。
诚然,整改内阁事关社稷,提早议定章程,赶在开朝前定下来,于朝政行事有利无弊,是以众臣虽有疑,却无异议。
距定好的辰时还有一刻,朱昱深正自谨身殿内批折子,吴敞在殿门外听内侍禀完事,回来奏道:“陛下,方才是摄政大人打发过来的公公,说摄政大人从东侧门过来,有些赶,待会儿直接去奉天殿,就不来谨身殿先见陛下了。”
朱昱深笔头一顿,眸中似有若无闪过些什么,很快重新落笔。
吴敞看他神色平静,试探着又道:“听说摄政大人早上是赶着送人出宫,是以晚了,来禀事的公公说,因罩了个斗篷,没瞧清送的是谁,老奴猜,可能是哪个进宫给摄政大人拜年的官员,哦,听说是病了,身上有股药味儿。”
朱昱深看他一眼,淡淡收回目光,过了会儿,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吴敞像是受了什么褒奖,惶恐道:“陛下谬赞,禀事的公公说,摄政大人送人离宫时,没遮着拦着,他不过是见着什么就回禀什么,老奴也是有一句学一句。”
这句话听着平淡,仔细思量,什么叫“没遮着拦着”?
言下之意,他柳昀已目无君上,在这宫里横行无忌了么?
朱昱深将笔一搁,看向吴敞:“朕记得你识字。”
然后拣起御案旁一折诏书,递给他:“你帮朕看,这上头的名字可都写对了。”
吴敞应诺,展开一看,竟是今日整改内阁的第一步,官员任免。
奇怪原说要变更提任的几名辅臣却没动,柳昀依旧是首辅,原来苏时雨的位子,倒是由舒闻岚顶上了。
吴敞不解。
陛下这是何意?留任沈奚,提拔舒闻岚,保柳昀首辅?
提舒闻岚,应该是信任之意;留下沈奚,大约当真盼着他能管户部。可,这二人既与柳昀不那么对付,何故要保柳昀首辅位呢?他已是摄政了。
虽则说兼听则明,但柳昀已是摄政,权势滔天,若再继续兼任首辅,虽非相,地位更胜过相,这样一来,他一人足矣压过所有异声,还怎么兼听,怎么明?
吴敞觉得难受。
这就好比被人打了一棒又给了口蜜,打得不重,蜜也不甜,却让人又疼又痒又没滋味。
他正琢磨,恍惚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捧着诏书思量太久了。
讷讷抬头,则见朱昱深一脸平静无澜地看着他,那双眼,深邃似夜下江海,几乎可以洞穿一切。
吴敞手一抖,手中诏书“啪”一声落在地上。
他慌忙捡起,磕头道:“陛下恕罪,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
朱昱深却没理他,目光落在手里的折子上,批阅得仔细,仿佛身旁根本无人一般。
这时,外头一名内侍来报:“陛下,沈国公求见。”
外头是清淡而透亮的春光,沈奚信步走来,只觉这春晖也落了他满身。
他已换上国公朝服,上头松与鹤还有冬日的霜雪意,可他见了朱昱深,一脸笑吟吟,眼里却有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昨日吃了酒,睡过头来,臣来给姐夫拜年。”他说着,拱手比了个揖,弯腿就要行稽首礼。
花架子拿得十足,仿佛还是昔日的沈青樾。
朱昱深安静地看着他,片刻,也淡淡一笑:“不晚,来得及时,起身吧。”
沈奚应言,目光自跪着的吴敞身上一扫而过,也像是没瞧见他,又笑嘻嘻地道:“昨日吃完酒手抖,打洒了姐夫御赐的酒,青樾回去一直愧疚难当,在树根子下刨了一夜,把七岁那年酿的第一坛酒挖了出来,二十年的陈年杏花酿,权当给姐夫赔罪。”
说着,就欲吩咐宫外的内侍把酒拿进来。
朱昱深道:“先放着,待会儿要议事,不宜饮。”又道,“你既提前到了,陪朕一起去奉天殿罢。”
沈奚应好,又笑了笑:“还是姐夫想得周到。”
二人自谨身殿往奉天殿而行,一路本无言,走到墀台转角,却听朱昱深忽然道:“朕打算,擢舒闻岚入内阁,把苏时雨的缺补上,你怎么想?”
沈奚的眉不着痕迹地一蹙。
这可稀奇了,罚吴敞跪着,不明摆着他圣心已决么?还要拿来试他?不过这试,也是明摆着的,彼此都心知肚明。
沈奚似有些为难,片刻,像是十分真心地道:“舒大人官龄虽长,但卧病太久,政绩远比不上时雨,顶替她的位子有些勉强,当然,他也有他的长处,说不定能另建一封功绩,左右姐夫要整改,不如也问问柳昀与七卿的意思?兼听则明嘛。”
这不是废话吗?
朱昱深步子一顿,回头看了沈奚一眼。
虽是废话,但,与其说是两头不得罪,还不如说坐山观虎斗。
朱昱深嘴角动了动,似笑似探究也似早就看清了他那点心思,别开眼,转目看向远天,没头没尾地道了句:“春来了。”
沈奚循他目光望去,却像是看得更远,落在了不能及的,心有牵挂处,于是收了笑,也跟着道:“是,春来了。”再南一些的地方,雪就要化了吧。
苏晋的马车行入江西地界的第三日,道旁已开始化雪了。
这日晨,晨光尚熹微,马车还未进城,便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六角亭旁停下,李茕跃下车辕,掀开帘子道:“苏公子,到了,小人便送您到此了。”
苏晋的目光落在六角亭内,里头有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粗犷的人,他站在一片阴影处,见了马车,也似犹疑,好半晌才迎出亭子,认出她,眼眶一下就红了:“苏大人——”
竟是覃照林。
他手里还提了个笼子,里头的阿福恹恹的,看到苏晋才缓了些精神。
等到李茕走了,覃照林才道明自己为何会在江西。
原来他在青州营里住了半月,至十二月头,才接到一封自京师来的信,让他即刻赶往江西地界,接应苏晋。
覃照林原本狐疑,后来想到江西南昌正是朱南羡的封地,以为这信是他寄的,便马不停蹄地来了。
苏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柳昀说,在江西要接应她的人,竟是照林。
覃照林从怀里取出布囊,里头,她的玉佩与他的匕首都仔细包得好好的。
“陛下走时,便只留了这三样东西,俺一日都没怠慢过。”
苏晋看着雨字佩与九龙匕,泪早就流干了,此刻只觉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