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245)
他忽然抿紧唇线,不愿再说下去了。
过了片刻,才道:“可现在出了麟儿的事,我不该留他了。”
倘若朱麟的踪迹是被意外发现还好,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便说明朱昱深的人直到现在还跟着麟儿,说明只有沈奚离京亲自武昌府,才能将朱麟平安接回来。
麟儿是沈婧之子,沈奚不敢赌,他只有去武昌。
可安南行商贩货案尚没有水落石出,从安南流入大随的万万两白银最后去了哪里也头绪,他们与柳昀之间表面平静,私下为了这桩案子已争得势如水火,谁知道这万万两白银最后会查出什么。
沈青樾与苏时雨生死相交,他不愿,更不想在这种时候留她一个人在京师。
朱麟那头也耽搁不得。
所以答案很清楚——
沈奚若想走得放心,一定要下杀手,且一定要杀最关键的执棋人。
也就是说,朱昱深与柳朝明,他至少要解决掉其中一个。
日已西沉,彤亮的霞色透过薄窗照进屋内,沈奚与苏晋静坐无言。
正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沈奚眉头一蹙,他早已吩咐过,今日他与苏晋在流照阁议事,除非陛下有急诏,天塌下来也不许打扰。
但朱南羡还未出西北,哪来什么急诏呢?
屋外的人见里头无人应声,又叩门三下,随即开口:“沈大人,苏大人,下官是秦桑。”
秦桑是朱南羡的贴身侍卫,两年前朱南羡亲征,出人意料地没将他带在身边。
苏晋一听是秦桑找来,不知怎么就想起朱南羡出征前夕,她在墀台远远瞧见他解下腰间崔嵬,递给秦桑的情景。
她步去门边,将门打开:“秦大人。”
秦桑行了个礼:“下官知道沈大人与苏大人有要事商议,不该打扰。但——”他一顿,忽然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的密诏,递给苏晋,“两年前,陛下离京前夕曾交代过,等北疆战乱平息,四殿下回京复命之时,令属下将这封密诏交给二位大人。”
苏晋将密诏接在手里,没有立时展开,而是回头看了沈奚一眼。
沈奚知道苏晋大约已猜到了密诏的内容,也知道她在迟疑什么。
柳昀对苏时雨而言,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沉默了一下,走上前来,从苏晋手里取过密诏,径自展开迅速看完,然后重新卷好:“知道了,这个旨意由本官接了。”
秦桑道:“是,沈大人既接了旨,密诏上何为‘不轨之行’,何时动手,便全由沈大人定夺。”
他说罢这话,正欲折身离开,忽见苏晋从沈奚手里拿回密诏。
杀无赦,是朱南羡的亲笔,上书柳朝明的名。
她沉默地看完,目光在“杀无赦”三个字上落定片刻,然后抬头,眸色镇定一如无波无澜的江海,却落着潇潇雨:“沈大人过几日便要离京,这个旨意,由本官来接。”
第191章 一九一章
苏晋也不知这一夜自己是否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刚升任佥都御史, 头一回写奏疏——
她怕出错,在柳朝明的值事房外踌躇半日才叩门,轻声问:“大人正忙着?”
柳朝明正在一份案宗上提笔作注,没抬头:“有话直说。”
当时的苏晋还生嫩, 凡有事相求必先起个兴。
“靖州的案子已审核完毕, 下官打算明日将奏疏呈于皇案。这是下官头一回写奏疏,恐出了差错,有失整个都察院的颜面,能否——”她一顿,“先请大人过目?”
柳朝明仍没抬头, 提笔写完一行才淡淡道:“搁下吧。”
苏晋于是轻手轻脚地将奏疏放在他案头, 折回自己的值事房。
不到一刻, 外头便有一名小吏叩开门道:“苏大人, 柳大人命下官来归还大人的奏疏。”
那本奏疏直到今日苏晋还收着。
青笔作的批注, 字有竹姿霜意,言辞鞭辟入里, 能察旁人不可察的细微之处。
哪怕她与他后来在都察院的暗室分道扬镳,因立场背道相驰, 在苏晋心里, 总也以柳昀为楷模, 认为做人为官当如斯也。
她想起自己当初在暗室振聋发聩的一句“我要的正呢”。
那一声真是惊醒了满室火光。
这是她头一回开始质疑柳朝明, 认为他不该构陷沈府, 不该以酷刑折磨他手里的犯人,逼他们招出那些他不该问却想知道的秘辛。
而时至今日,当苏晋手握朱南羡杀无赦的密诏,开始思量如何为柳朝明定一个所谓“不轨之行”时,她忽然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自问:我要的正呢?
柳昀为官十余载,为民生社稷殚精竭虑,上对得起苍天,下得起百姓,以至于她无法找到一条能处以极刑的罪名,不得不拿安南的行商案做文章。
但她今日所为,与昔日柳昀构陷沈府所为又有何分别呢?
若柳朝明的错,仅仅是因为他支持了朱昱深,那么退一步说,朱昱深镇守边关十余年,无数次为家国出生入死,他就错了吗?
若不争不抢,他们就活该被削藩,被革职,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沦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
是,朱昱深有夺|权的野心。
可朱景元的皇位就是征伐天下打来的,昔汉末曹孟德专权伐吴灭蜀立魏,司马炎迫曹奂让位而立晋,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谁又没有夺|权的野心,哪个皇帝的江山来得真正干净?
青史留书,不过成王败寇。
苏晋想,或许有些事,从来就不是黑白分明的,或许有的处境与纷争,立场与厮杀,从来就没有一个绝对的“正”。
诚如她现在,手握利刃,身背悬崖,眼前路不过三个字。
杀无赦。
不择手段的,穷途末路的杀无赦。
苏晋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醒来的,等回过神来,她已睁着眼躺在榻上许久了。
身下一片涔涔,明明不是梦魇,却惊出了一身汗。
苏晋坐起身,唤了两声覃氏。覃氏推门而入:“大人怎么这时候就起了?才三更天。”
苏晋道:“劳烦覃嫂帮我烧水沐浴,我发了一身汗。”
夜半发了汗,即便要沐浴也可以自己烧水,但苏晋怕自己汗没干就受风,眼下的几个月性命攸关,她不敢在这样的时候染病。
木架子上的歇着的阿福听到响动也醒了,拿小嘴啄了啄自己的白羽,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苏晋。
不多时,覃嫂就将浴汤备好了。
苏晋拎着木架子将阿福搁到了屏风外,阿福一面被她提着走,一面在横木上蹦了两下,好似讨好一般地叫唤:“殿下,十三殿下。”
苏晋一下就笑了。
当初朱南羡在三王府外捡到阿福送给她时,还以为是一只候鸟。等阿福长大了,长出一片片白羽,才发现原来是一只罕见的白鹦哥。
想来朱稽佑当年嗜好收集稀奇事物,这鸟的父母原该是他府里的。
阿福极有灵性,似是看到苏晋笑了,又自蹦了两下,叫唤道:“殿下,殿下。”
苏晋没理它,将它搁好,绕去里间褪了衣衫。
浴汤还冒着丝丝热气,热得有些刺骨,苏晋将全身没入水中时,阿福还在外头轮番地唤着“殿下”,“十三殿下”。
也不知它如何就起了兴致。
但苏晋想到方才梦中的思虑,脸上的笑容又渐渐没了。
柳朝明当初在暗室的话语又重新浮响于耳畔。
——“我倒也想问问,仕子闹事时,那个义愤填膺的苏时雨哪里去了?”
——“你祖父就是谢相,当初废相的惨状你切身经历,你是想扶朱悯达这样一个人上位让诛杀功臣仕子的事再来一次?”
苏晋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十三殿下”,忍不住将自己往下沉。
浴汤漫过耳鼻的瞬间,她忽然觉得柳朝明说得对。
她的立场,从来就不是出自于三思之后的抉择,而是出于私心,出于她与朱南羡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