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187)
战场上容不下分毫犹疑,便是这一瞬间的裹足不前,数百名都督府府兵便被涌上来的南昌军制住。
朱南羡再看了苏晋与柳朝明一眼,对身旁的护卫道:“秦桑,你带着人好好保护二位大人。”
“是!”
说罢这话,他轻扬了扬缰绳,纵着马,缓缓地朝来路走了数步。
朱南羡高立于马上,隔着拼杀挥斗的兵戈,与不远处同样策马而立的朱沢微朱祁岳遥遥相望。
朝霞万丈,被连天雨洗净了的苍穹洒落灿灿晨光。
朱祁岳借着光看向朱南羡,才发现这个与他一起长大,一直待他很好的十三弟此时此刻的眼神分外冷漠。
想来也是,他怎么可能原谅自己呢?
朱祁岳在心中道,东宫是十三的家,朱悯达与沈婧待十三如父如母,昭觉寺的事对他来说等同于灭顶之伤,即便有朝一日不再淌血也是一道狰狞的疮疤。
这世上,有的罪孽原本就是不可饶恕的。
有的事一旦做了,就再也不可能有回头路。
是自己太天真,昭觉寺事变后,还一直妄图要与朱南羡重修旧好。
而这一刻,朱南羡已用眼神告诉了他,你我自此势不两立,要战便战,不死不休!
须臾间又有马蹄声自北坡响起,伴着越来越沉,越来越近的行军之声,竟是北大营的虎贲卫,凤翔卫与府军卫指挥使带着三千兵卫赶到了。
三名指挥使纵马来到朱南羡身前,同时翻身下马,对他拱手一拜:“臣等受十七殿下之令,听闻十三殿下有陛下密旨要宣,特出营来助十三殿下平乱。”
朱南羡点了下头,再不看朱沢微与朱祁岳,高声道:“羽林卫鹰扬卫听着,降则不杀!”
在南昌军与金吾卫的攻势下,羽林卫与鹰扬卫已成颓势,如今又见另有三个亲军卫赶来,知道大势已去,在朱祁岳抬手默然一挥后,随即扔下了兵刃。
干戈刚止,苏晋忙不迭便往来路找去,方走了几步,就看到左谦与沈筠一左一右扶着沈奚,与方才一头扎入乱军中的朱旻尔一起向她走来。
沈奚身上挂了彩,衣衫上可见斑斑血迹,腰腹与左臂各有一道伤口,所幸伤口甚浅,没伤及要害,朱旻尔的随行大夫已为他做了简单的包扎。
沈奚像是意识到什么,抬起头,目光便与苏晋对上。
烈烈晨光照下,终于等到天明。
他看到她,唇角动了动,片刻后,勾出一枚浅浅的笑。
不是从前摆花架子时的嬉皮笑脸,而是一枚如释重负的,雨过天青的笑。
苏晋看到沈奚安好,顿时只觉精疲力尽地说不出话来,双眼与鼻尖都酸胀不堪,却攒足气力,四目相对的同时,也回了他一个笑。
北大营的三大亲军卫到了以后,都督府长街上的乱象很快被整饬干净。
一众兵卫,包括羽林卫鹰扬卫与金吾卫统统依序在长街外的辽阔地带列阵。
朱南羡勒马带着朱旻尔,与朱沢微朱祁岳一起也行至这壮阔的军阵前。
不多时,一名兵卫来报:“十三殿下,朝中各臣工听闻都督府这里出了大事,已于卯时在都督府外候着了,听闻殿下有旨要宣,眼下是要请他们过来吗?”
朱南羡“嗯”了一声,问:“中书舍人舒桓到了吗?”
“禀殿下,舒大人已到了,眼下正于都督府外候命。”
“便请他来验旨宣旨。”
北城城郊苍凉广袤,更远处是绵延的山脊,而山脊背后隐见大随军旗绵延成龙行之态,正是北大营。
众臣在辽阔处依序而立,文臣在做,武将在右,又依品级衙司分成数行,为上十二卫的指挥使空出中列。
夏末辰时,日光正盛。
舒桓缓缓展开手中明黄的密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吾儿长子朱皓字悯达不幸薨殒,朕心甚恸,忧不能断,悲不可抑,又身染重疾,恐不能久理皇案,今诏令诸子臣工,特授吾儿十三子朱皑字南羡为继任东宫太子,行诸君之权,掌领上十二亲军卫,宣旨之日,即吾十三子继任储君之时——”
猎猎长风拂来,吹彻众人袍冠,此旨一宣,四下里皆静而无声。
舒桓缓缓收起圣旨,又道:“这道旨意舒某已验过,上盖陛下私印,是陛下真迹不假,但此旨意事关国祚大统,该昭天下,还请七卿,即左都御史柳大人,吏部尚书曾大人,兵部尚书龚大人,礼部尚书罗大人,工部尚书刘大人,刑部侍郎苏大人,户部侍郎杜大人,及十二卫指挥使大人,五军都督府五位都督,七殿下,十二殿下,十七殿下上前看过。”
被唤到名字的无不是朝廷肱骨重臣,少倾,只见数人越众而出,同时合袖对朱南羡施以一揖,由柳朝明率先从舒桓手里接过圣旨,看过后,再传自他身旁的曾友谅。
些许片刻,密旨便在众人手里传验完毕,由最后一人,朱旻尔交回到舒桓手中。
舒桓道:“若诸位大人都无异议,那么舒某便将这道密旨交还十三殿下了。”
“等等。”这时,曾友谅道,“敢问十三殿下的这道密旨是从何而来?既有密旨在身,为何早不宣读?”
朱南羡看曾友谅一眼,淡淡道:“怎么,曾尚书怀疑这密旨有假?”
“不敢。”曾友谅道,“只是太子殿下薨逝已半年之久,十三殿下为继任嫡系,按理是该承继东宫之位,既如此,十三殿下年初在东宫养伤时,何以对密旨一事秘而不宣,反是自南昌回来,还未至宫中,就凭空有了一道密旨了呢?”
朱南羡倘若在东宫“养伤”期间就将密旨拿出来,岂非早被朱沢微将密旨夺去灭口了。
曾友谅问题的答案在列诸臣工皆心知肚明,也亏得他能这么堂而皇之地问出口,恐怕是看着大势将去,破罐子破摔的要为他家殿下争取些余地吧。
“曾尚书所言极是。”这时,伍喻峥道,“这道密旨既是陛下所诏,又事关国祚,绝不能如此草率议定,否则难以服众,依在下之见,不若待回宫后——”
“你不服?”朱南羡负手走到伍喻峥身前,淡声打断道。
伍喻峥行了个礼:“臣不是不服,只是……”
他话未说完,抬目便对上朱南羡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他是见过的。
半年前,在昭觉寺,朱南羡得知朱悯达身死朱麟失踪后,也曾这么看过他一回,那时的十三殿下,一门心思只想杀了他。
伍喻峥的心里忽然泛起阵阵凉意,直觉那兜头浇下的日光都成了密密匝匝的寒芒。
拔刀与挥刀只在一瞬之间。
伍喻峥反应过来的同时,也心如死灰地知道了一个事实——他再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刀光如影划过。
下一刻,伍喻峥的人头就滚落在地上。
鲜血自空荡荡的脖颈蓬勃而出,被朱南羡避开,却溅了一旁的曾友谅一身。
曾友谅腿脚一软,被吓得跌跪在地,双唇不住地哆嗦,似再站不起来。
“十三你这是何意?”朱沢微勃然怒道,“伍喻峥他好歹是羽林卫的——”
“他不该死?”朱南羡冷声打断道。
余下的话他为说出口,但众臣心里都明白。
不管朱悯达是否是伍喻峥亲手所杀,但当初在昭觉寺,太子与太子妃身死,小皇孙失踪,而这名该保护他们的羽林卫指挥使却好好活着,这便是护卫不利的重罪,便该处死。
“还有谁不服吗?”朱南羡负手回身,看向一众文臣武将。
天边是极艳的朝阳,绵延的山脊在长空中划出一道苍凉之姿。
朱南羡身着月色蟒袍,沉着而坚决的目色犹如在翻覆的,浑浊的海潮里终于长成的苍龙。
苏晋看着他,心中只觉得极静极静,片刻后,她合袖,弯身,跪拜而下:“臣,刑部侍郎苏晋,参见太子殿下。”
这一声不大不小,却直直砸入众人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