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184)
“苏大人这是要刻意为沈署丞瞒天过海吗?”
这时,只听身后的都督府大门轰然一开,从里头走来一个鹤发童颜,气度威仪的老翁,正是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徐莫。
他环目一扫,负手道:“沈署丞既在太仆寺任职,便该受兵部与都督府辖制,而今朝廷丢了三千战马,满朝文武皆知,不管这三千战马是否是被沈署丞做了手脚,他身为一署之首,便该责无旁贷,失马就要受罚,失马过十匹就该枭首,这是我都督府,是大随军法的条例,苏大人虽掌刑部也无权过问。”
徐莫说完这话,数名兵卫自都督府内涌出,将外头一行人等团团围住。
“刑部无权过问,都察院呢?”柳朝明扫了一眼周遭的兵卫,淡淡道,“徐将军要处决朝廷命官,凭据为何,证据在哪,可足够量刑?三千战马事关朝廷千万两纹银,事关边关战事,我都察院纠察百官纲常不分文臣武将,徐将军今日可该给本官一个说法?”
“柳大人这是何意?”徐莫道,“是,都察院要讨说法,我都督府自然不会不给。但这一切也该等处决了沈署丞以后。他失责失察在先,处以极刑该当受罚,军令状以下,除非皇上太子在此,谁也不能拦阻!”
“可我三法司不认沈大人的罪!”苏晋道,“徐将军大可以任你的兵卫行军令,三千匹战马现在何处,马草调配可当真有差错,原运马路线图是否合理,种种因果全都不清不楚。沈大人若是军籍出身,你都督府要管要处决倒也罢了,但沈大人是沈府之后,是我大随朝廷命官,是前户部侍郎。你都督府管得,我三法司也管得,今日徐将军不给我刑部,不给三法司一个交代,那么这军法,本官正是要拦了!”
子时已过了大半,徐莫看着苏晋与柳朝明,心知都督府与三法司这么僵持下去,正是合了他们的意,当即与伍喻峥对视一眼,勒令道:“拿人!”
“谁敢!”左谦翻身下马,挡在了苏晋身前,然后高喝一声,“金吾卫——”
都督府建在北门之外,说是府邸,其实更像壁垒驻地,荒凉一条长街外,依着山再往北走就是北大营。
方至此时,暗夜中也不知谁应了声“是!”
便听得行军的声音由远及近。
伍喻峥听了这声音,失笑道:“左将军这是什么意思?自行调兵?”他语气一肃,“这可是违反了军令!”
左谦道:“伍大人这样的事还干少了吗?”他淡淡道,“你我半斤八两,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就免了吧。”
片刻间,只见数千名金吾卫在长街之外的辽阔地带列阵。
暗夜无边,背后广袤的山脊在暗色里弯成一柄长刀之状,像沉睡着的兵戈,稍一沾血,便会惊醒满身杀伐之气。
徐莫与伍喻峥看到金吾卫,暗自往都督府处退了数步,却并未撤兵。
这一刻的静止如一道绷紧的弦,是敌不动我不动。
可沈奚的脸色却越来越沉,他想了想问:“柳昀,锦衣卫呢?”
“今日该守卫宫禁。”柳朝明沉默了一下,说道。
这话一出,苏晋的面色也难看了起来。
眼下金吾卫与羽林卫在此,尚算势均力敌,可再过一些时候,等朱沢微与朱祁岳赶到,鹰扬卫就该到了。
但他们也不能走,因为一旦做出要走之势,羽林卫便会直接动手。
退无可退,只能等了。
苏晋遥望天际,漆黑苍穹中尚有一弯月明。
但月色却是黯淡的,照不透云端,也无法点亮天地。
这最沉最暗的夜啊。
梆子声又响起来,丑时到了。
苏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数,子丑寅卯,子丑寅卯,她这一生从未有一刻像今日这样盼着天明。
第147章 一四七章
丑时了。
朱南羡在行到应天城外二十里的驿站时, 抬头看了眼天色。
他是从苏州赶回来的,日夜不停,快马急鞭, 连一刻都没耽误, 甚至比原定的十日还早了一日, 可是眼下,他看着拦在驿站之前,成百上千的羽林卫与七王府暗卫, 心想自己还是晚了些许。
朱旻尔带着三千南昌先锋军比朱南羡还早到一步。
但他平生见的血太少,饶是手里兵将的数目是对面的三倍,他仍犹疑着是否要下令冲杀。
“十三哥。”看到朱南羡到了, 朱旻尔怯怯地唤了一声。
朱南羡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翻身下马, 走到两军对阵的前方, 问了句:“怎么回事?”
南昌军这头无人应答, 倒是对面领着七王府暗卫与羽林卫的头子说道:“禀十三殿下,应天城内近日有贼寇流窜, 七殿下下令封城抓捕, 我等奉命把守南门,为保十三殿下安危, 殿下不如与十七殿下在城外稍作歇息, 等晚些时候再回宫。”
朱南羡认出这个说话的人姓齐, 乃中军都督府佥事, 官拜正二品。
而今戚无咎去了东海, 都督府这些暗投朱沢微的人竟全跳了出来,真是老虎不在山,猴子称大王。
然而朱南羡不怒不气,神色平和地走上前去:“敢问齐佥事,贼寇是何人,有多少,可曾伤及民户?”
齐佥事原以为朱南羡要纵兵来杀,没成想他竟是这样的态度。
也好,反正朱沢微交代他的任务是拖住十三殿下,既然十三殿下不愿撕破脸,自己便跟他论道论道,等到天大亮,功业便成了。
齐佥事于是也翻身下马,走上前来恭敬地与朱南羡行了个礼:“回十三殿下,作乱的贼寇乃是——”
他话未说完,只听“蹭”的一声,眼前刀影闪过的同时,脖间的凉意已然夺去了他的神志。
下一刻,齐佥事的头便慢慢自脖颈滑下,骨碌碌滚到地上。
朱南羡将刀一收,回头望去:“愣着做什么,挡路者,格杀勿论!”
南昌军率先反应过来,暗夜里只听一声骏马嘶鸣,喊杀声霎时震破天际。
两军还未交锋,敌方统帅便已身亡。
朱南羡方才只身站在敌阵之前将齐佥事骗出来,虽是兵行险着,但他知道这是最快的,突破敌阵的办法。
他现在一刻也不能滞留,因为每一分每一刻,都有人在为他牺牲。
失了主将的敌军军心大乱,很快,朱沢微的人便溃不成军。
朱南羡翻身上马,带着秦桑与朱旻尔率先在乱阵中杀出一条路来,还没赶至正阳门前,就见城门一开,夜色里隐隐有一人提着风灯疾步朝他们走来。
是都察院的御史翟迪,苏晋的人。
翟迪一见朱南羡,连行礼都顾不上,径自说道:“还望殿下进城后,先莫回宫,赶去北大营的方向救苏大人,柳大人与沈大人。”他走得很急,连气都要喘不上来,撑住膝头缓了一缓又才解释,“七殿下对沈苏二位大人动了杀心,几位大人一起自城里往北大营的方向暂避,想是半途被羽林卫截了。臣是子时从宫里出来的,当时十二殿下率着鹰扬卫,与七殿下一起也往北大营的方向去了。”
若是苏晋与沈奚到了北大营还好,倘若未到,能保护他们的只有金吾卫,对面却有羽林卫,鹰扬卫,甚至都督府的人,敌众我寡兵力悬殊,实在凶险之极。
朱南羡看着翟迪满目焦灼,眉头也深深锁起。
可越是心急如焚,越该要冷静应对。
他勒住缰绳的手握紧成拳,认真想了一下道:“他们既是从城中走,此刻最有可能被阻在北城郊的都督府外。”
然后又问:“今日宫中是哪几个亲军卫当值?”
翟迪道:“是锦衣卫与旗手卫,原该当值的羽林卫被七殿下撤走了。”
那么此刻在北大营尚可一战的就还有虎贲卫,府军卫,凤翔卫。
“朱旻尔。”朱南羡道。
这一声连名带姓的称呼让朱旻尔心中一凝,瞬时收起一脸懵懂的神色,肃然应道:“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