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128)
下一刻,原本紧闭的奉天门轰然开启,一名身着飞鱼服,腰别绣春刀的将领策马踏入,朗声道:“臣锦衣卫指挥使卫璋奉圣上口谕,自今日起,重返宫禁,与其余十一卫一齐守卫随宫。”
他抬手做了行止的动作,让身后两千骑锦衣卫候命于奉天门外,独自勒了缰绳驱马而入。
方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兵卫们不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卫璋来到柳朝明跟前,忽然下马单膝而跪:“末将一接到圣上命柳大人代传的口谕,已即刻率两千骑锦衣卫赶来宫中,未想还是迟了,请大人莫怪。”
柳朝明没答这话。
他负手看向眼前刀光剑影,淡淡地道:“锦衣卫卫璋听令。”
“末将在。”
“自此刻起,妄动干戈者,杀;犯上作乱者,杀,抗旨不从者,杀!”
“是!”
墀台上夜风动地,方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兵卫在柳朝明一声喝令后竟无人敢动,寒夜只剩锋刃冷光。
朱沢微也看到奉天门外候命的两千骑兵卫了。
到底是锦衣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样精锐的两千铁骑,怕是除了虎贲卫,金吾卫与羽林卫外,便没有卫所用得起了。
而他手上虽有兵卫四千,奈何大都卸了马,要与两千骑锦衣卫外加千名金吾卫为敌,怕是不能抵挡。
正这时,自宫门一侧忽然跑来一个满头大汗小火者,抬目看了眼朱沢微,又看了眼柳朝明,一时竟不知当先给谁行礼,只好左右胡乱一拜,跪地道:“禀七殿下与柳大人,奉天殿吴公公与中书舍人舒大人已到了,他二人被阻在这外头,让小的先来通报。”
朱沢微吩咐道:“传令他二人即刻过来面见本王。”
兵卫自左侧让出一条长道,须臾,吴敞与舒桓便来至众人跟前。
朱沢微抬起手中圣诏:“吴公公,你是伺候在父皇跟前的,这份圣旨你拿去看看,可是今日父皇亲笔所拟?”
吴敞称是,抬手刚要去接圣旨,忽又将手收回贴于身前:“禀七殿下,圣上在宫禁立牌‘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杂家未得圣上准允就私碰私看圣旨,实属违逆禁令,大逆不道,但——”
他想了想,抬目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朱沢微手里的圣旨,“这绢帛下头的云纹杂家记得,傍晚的时候,陛下曾苏醒过一阵,命杂家去都察院传柳大人见驾。柳大人来了以后,杂家确实看陛下以此云纹绢帛拟了一道旨意交给大人。”
朱沢微眯眼看他一眼,转手又将圣旨递到舒桓跟前:“舒大人常代父皇拟旨,又擅辨别笔迹,便请舒大人看一看,这份圣诏可是本王的父皇亲笔?”
中书舍人舒桓正是翰林学士舒闻岚之父。
舒桓展开圣旨一看,先是愣了愣,随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呈上圣旨的时候,他犹疑了一下,道:“回七殿下,这道旨意确实是出自陛下亲笔不假。”
朱沢微冷冷道:“但本王看你似乎并不确定。”
舒桓道:“回殿下的话,微臣并非不确定,而是这圣旨上的字迹轻而浮,不似从前苍劲有力,微臣猜想,这当是陛下病中悬腕所写,心忧陛下病情罢了。”
朱沢微听了这话,面色沉沉地自舒桓手里收回圣旨。
事已至此,再多计较已是无益,何况锦衣卫两千骑一来,无论这圣旨是真是伪,自己今夜是制不过柳朝明了。
也罢,柳朝明并非朱家正统,便是有心夺|权,至多也就位同宰辅,他若想要帝位,诸王众臣又有谁会服他?何况等春深入夏,他凤阳的府兵一到应天府,这京师上下便再无人与自己抗衡。
当务之急,还是解决自己的心腹大患,杀了朱南羡这个嫡十三子才是要紧。
朱沢微思及此,对跟在自己左右的朱弈珩与朱祁岳道:“我们走。”
然而他还未走出两步,只听柳朝明在身后道:“七殿下留步。”
夜色凝在眉间朱砂,朱沢微负手转过身子,轻轻笑道:“怎么,柳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不成。”
“不敢。”柳朝明道,“只是听说今日十三殿下也去了昭觉寺,敢问七殿下,十三殿下人呢?”
朱沢微似是恍然才想起这世上还有朱南羡这号人物,无不哀忧地道:“想必柳大人还未曾听说吧。今日本王大皇兄身死,正是十三带府兵将其杀害。可叹大皇兄素日来待十三最为亲近信任,到头来十三竟以怨报德,真真令人扼腕。”
说完这话,朱沢微再次转身欲走,未曾想柳朝明竟向他走近了两步。
冷玉似的眸子径自看入朱沢微的眼,连声线都冰寒三分:“本官问的是,十三殿下他人呢?”
第97章
“柳大人没听清吗?”朱沢微阴沉沉地看着柳朝明, “十三谋害当朝太子,本官自然已命人将他押往刑部。”
他说着, 看向方槐:“怎么, 方大人身为刑部侍郎,今夜只顾着为柳大人鞍前马后忙进忙出, 不知刑部接了一位贵客吗?”
方槐还没说话,柳朝明道:“既如此,左将军,你即刻率金吾卫去刑部。”
“是。”
“慢着。”朱沢微抬手一拦道:“柳大人这是何意?十三谋害太子罪大恶极, 大人难不成还要将他迎回宫中?”
柳朝明道:“圣上开朝之初曾立国策, 储君之位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而今大殿下薨殒,十三殿下作为第二位嫡皇子,理应承袭东宫主位,继任储君。七殿下不过藩王,就算手握罪证指认十三殿下, 未经我三法司查明因果, 也无权审理, 扣留,押送十三殿下,更莫提关入刑部大牢。”
朱沢微听他说完, 忽然勾唇笑了:“那么左都御史的意思是今夜就要问案是吗?好。”他点了点头, “也不必左将军去请人了, 十二, 你这便命鹰扬卫疾马赶去刑部,将十三从大牢里提出来。”
朱祁岳应了声是,随即便吩咐下去。
夜更深了,皇城外遥遥传来三声梆子,承天门楼的灯火应声熄了大半,只有奉天殿外还亮着,火色淬了刀影血气,竟是微暗的红。
少时,一辆粗陋的马车在奉天门外行止。
朱南羡仰躺在车马内,帘子一被掀开,便被这浸着血的火光灼了眼。
他下意识抬起手背挡了双目,五脏六腑却如焚如炼,眼前虽暗下来,冲天的血色又自心头腾升而起。
一时又有人想要将他扶下马车,哪里知才碰到他的袖腕,就被他一个挥手打开。
朱南羡重新仰躺回去。
他在等,等着那群兵卫上来将自己拖拽下马,正如他们先时几近暴虐地将他拖行于山道上时一样。
反正在他们看来,他是个该要死的人。
可是朱南羡等了许久,外头除了“噗噗”作响的烈火声,竟一丝旁的声响也无。
他这才将手背缓缓从眼上挪开,似是要与强光抗衡一般,撑起眼皮看去。
车外一名内侍正弯腰打帘,千百兵卫似乎怕惊动他,扑落落早已跪了一地,左谦已来到马车前候着了,见他睁眼,轻声唤了句:“殿下。”
原来他竟回到了宫里。
他还以为那群吃了豹子胆的东西要将他拖去荒郊野岭,草草杀了埋了呢。
左谦又伸手去扶他,这才发现朱南羡的左手正牢牢握着什么,整个左臂因使劲力气已然僵直不堪。左谦垂目一看,依稀辩得他手里握着的乃是一方玉佩。
玉佩中间镂空刻着一个字,一个“雨”字。
朱南羡的衣袍皆已破损,背心出更透着血痕,就着左谦的手走了两步,连步子都是虚乏无力的。两旁的内侍见状要来扶他,他却摇了摇头,连着左谦的手也一并推开了。
前方灯火煌煌,朱南羡隐隐见有人向他走来,他顿了顿,慢慢将玉佩收入怀中小心放好,掌心露出的深重褶痕几欲渗血,大约因他如握着自己的生念一般牢牢握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