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敲击厢壁,高声道:“告诉前面的车夫,前进速度慢下来,务必选不颠簸的路,本王乏了,需要歇息。”
骑马的随从应声答诺,一阵马蹄声后,车速明显缓慢而平缓起来。
夜斩汐压低声音,低语道:“前不久,阿寒和我得到消息,裴门余孽恐怕已经潜入常焱宫,意图不轨。他执意让你随我一同前往青州,不过担心你的安危。我不在长安,他就必须独自承担,更多的压力与风险。你在我身边,他多少才能放心……你懂吗?听话,孩子的事,尽快告诉他。他会……很开心。你若不想自己说,到了青州我便飞鸽传书,告诉他。你们两个,分明很在乎对方,却都死鸭子嘴硬,非要纠结所谓的骄傲与自尊,你们还是小孩子吗?”
明月夜沉默不语,她垂下眼眸,思忖了些时间,不情愿道:“兄长,孩子的事情不许你告诉他。待时机成熟,我自然会亲口告诉他……我也知道长安城暗流涌动,所以才会悄悄做下很多事情,想要助力你们拨乱反正。可那裴绰约分明与裴门藕断丝连,哥舒寒那么精明的家伙,怎么看不出来她有异端。他自己公私不分,也好意思斥责我。无耻!”
“好,你自己告诉他。放心吧,若阿寒知道你有孕,恐怕你让他喝苦药汤、挨金针,他都会甘之若饴。他比我,更喜欢孩子……你看他宠茉茉都要上天了,若有了自己的孩子,这狼崽子怕要做梦都能乐出声来。”夜斩汐忍不住笑了,遂而又正色道:“至于那裴绰约,不过无关紧要的人。我相信,阿寒能够处理妥当,给他时间。月夜,有兄长在,自然不能让你受委屈……女子头胎,都比较辛苦,万事都要小心呵护,特别不可怄气伤身。”
“我自己的事儿,就不用兄长再烦心了。我能照顾好自己。”明月夜犹豫了片刻,她鼓起勇气,凝视着对面俊朗的男人,嗫喏道:“可为什么,你放走了弱尘姐姐。我想不通。让她和纯钧走,根本不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心里都清楚,那个混蛋,并没有兄长待姐姐的真心。他不爱她,他又自私又自卑,他在利用姐姐的善良与同情。小莲子还这么小,怎么能没有娘亲呢……”
夜斩汐沉吟片刻,他的眼眸瞬息万变,情绪万千,又终归归于宁静无波澜。他清浅说:“我曾经,把她强留在自己身边。用我的爱囚禁了她……可结果呢?我能紧紧拥抱住她的人,却依旧无法得到她的真心相爱。是你的,终归眷恋。不是你的,强求无果。我只能……把一切都交给老天。瀮归,瀮归!我知道她早晚要离开我们父子,却但愿她心有眷恋,终将归来……”
“兄长……你对姐姐一片痴情,她却对你层层误解,甚至心生怀恨。你为何不将纯钧的真面目,揭露给姐姐看呢?他分明别有用心。我早调查过了,他唆使弱尘接近你,什么都在他计划之中。他可没有自己说得那么无辜……他被净身是因为他贪污了宫中的银子,被时任总管大太监抓了现行,为何赖在兄长头上?还有,他进宫教习琴乐,他暗中结交皇亲贵戚,都为了自己能再回大燕,恢复旭王府昔日殊荣。甚至,他和尚膳女官,亦然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他就是个烂成渣滓的小人!兄长为何不解释!”明月夜皱着眉,字字诛心。
“情深不言……月夜,当你爱一个人时。宁愿自己痛,也不愿她委屈。宁愿自己苦,也不肯她愁肠。惘之,是弱尘心里最在乎的人。我实在不忍心,让她洞悉真相,心中难过。你知道吗,当初与弱尘邂逅,我也并未一见倾心。开始,我确实惊艳于她的美貌与才华。天下美丽的女人实在太多了。我想将她收入内院,成为百花丛中的一抹嫣红。直到有一天,她为了救我,替我挡住了刺客的毒剑。差一点儿,她就死了……震撼之余,我发现自己,竟然不顾一切的爱上了她……”夜斩汐的眸色弥漫着轻薄忧伤,仿佛陷入了又喜欢又无奈的回忆中。
“你知道。我的生母碧雪宫宫主莫雪歧,她一生深爱父皇,甚至不惜以命换命。那段情事,父皇每每说起,都会老泪纵横,唏嘘不已。若曾有一个女人死心塌的爱你,甚至敢用生命去保护你,这样的感情至真至纯,也是斩汐一心所向。我以为,弱尘心里一定爱我,只是她不明白,还看不透。爱,这种东西,实在奢侈而诱惑,让人欲罢不能。我以为,只要自己用心,她终归会想清楚,谁才是珍爱她的那个人。或者,我天真的认定,有了孩子,她的心就彻底会安稳下来……饮鸩止渴,痴人说梦。”他长长叹息着,余音幽远而微凉。
“兄长……我会修书给燕皇赤霄,让他把弱尘姐姐,平安送归。你们一家,就能团聚了。”明月夜轻轻握住了夜斩汐冰凉的手掌,安慰道。
“不必。我,选择放手……”夜斩汐将后背抵在厢壁上,凄然浅笑:“让她和喜欢的人,去过喜欢的生活吧……算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明月夜愣住了。她有些困惑,又有些伤感的望着自己的兄长。他闭上了双眸,神情宁静而平和。
爱,究竟是什么?为何如此折磨人,却又让人奋不顾身,飞蛾扑火。或者,爱才是这世间,最毒的药吧。任何中招的人,根本无药可解。
那么,哥舒寒,他爱的人,是谁呢?是自己吗……
孩子,他们有了孩子。这个消息,该如何告诉他?
正文卷 330.断舍
一艘中等大小的商船,在碧波荡漾的大海上,缓缓行驶着。从长安前往汴京。
这是光熙商会的商船。几日前,流千树与温亭羽打好了招呼,亲自将昏迷中的纯钧和莲弱尘送上了船,又跟商队掌柜的交代好。最后,他把一颗丸药,和一个仔细打包好的小包袱交给了莲弱尘,便悄悄回宫了。他嘱咐莲弱尘,那包裹务必要在独自一人时,再打开。有明月夜特意留给她的念想。
莲弱尘喂纯钧吃了丸药,不多时他悠悠醒转。见自己已经在回汴京的商船上,他又惊又怒,但发了一阵脾气后,自己也乏了。他喝着烈酒,站在凭栏处,望着渐渐消逝的长安城,唇瓣旋起一抹阴狠而笃定的笑。
莲弱尘独自一人坐在船舱里,默默发着呆。
她手指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还结了薄薄的一层血痂。但如今,她只能微微弯曲手掌。因为,稍微伸直便会让伤口再次开裂。那些伤,有着淅淅沥沥的痛,不致命,却揪心。
手上的伤她本来就无动于衷,而是心里有个角落,像被生生割掉般,正空落落的滞痛着。仿佛有个无底的黑洞,正让自己迅速坠落下去,落地之时怕会遥遥无期吧。
今生今世,或许再也见不到小莲子了。还有他……夜斩汐,自己曾经最恨的男人。却不知道为何,在离开他的日子里,她的心并未快乐起来,而更加戚戚然,充满了恐慌和日益沉重的失落。
莲弱尘愣了片刻的神,终于打开了那青色描花的小包袱。
里面除了有明月夜特意为她准备的,调理身体的一匣子补身药丸、一些大额银票,还有一封密封好的书信,上面也并未署名。她犹豫的打开信封,从里面掉落出来,一缕用宝蓝丝绦整齐束着的青丝。细细看上去,有的发丝略粗,有的却更细密,像是两个人的。丝绦上,还打了个笨拙的同心结,卷住了一张有些陈旧的洒金笺。
她迟疑的打开,一首诗词,却是自己当年的笔迹。她咬住嘴唇,隐忍住夺眶欲出的眼泪。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是第一次,在夜舒楼。她与夜斩汐初见之时。她为他,随手写下的一首情诗。那时,她别有用心,千方百计接近他,虽然并非为了喜欢。不过为了苟活下去,为了摆脱泥足深陷的狼狈生活。她曾经很用心,为了讨他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