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平静深邃的眸子,自夕照与暮灯交错的光影中看来,比他的声音更能安宁人心,殷夕语纵然满心惊疑戒备,却也在这一刻稍微放松,道:“若非袁虏亲自出手,劫余门中恐怕还无人伤得了他。”
子昊点头道:“令弟武功师从千弥山道宗一派,说起来与穆国天宗倒是有些渊源。”说着抬手指向案前一个以金玉镶嵌的雕花木匣,微微一笑,“此处一份薄礼,是冥衣楼的小小心意,想必帮主不会拒绝。”
离司上前打开木匣,殷夕语扭头看去,眼底震骇疾闪而过,神色隐生变化,许久,方转身对子昊抱拳道:“夕语代跃马帮上下,多谢公子大恩!”
那木匣之中,竟是劫余门门主袁虏的首级。
冥衣楼代跃马帮处置了这样棘手的敌人,这份“薄礼”的分量,殷夕语饮水自知。子昊命离司带了木匣退下,踱步到案旁,侧眸看向琉璃壶中珍贵的蛇胆:“举手之劳,帮主不必客气。袁虏虽然偿命,但令弟重伤至此,恐怕已熬不过三日,如今世上还能救他性命的唯有这颗蛇胆。我记得帮主曾说过,跃马帮为此可以接受一切条件,绝不讨价还价,不知是真是假?”
殷夕语道:“不错,我的确说过。”
“好,”子昊微微颔首,转身淡笑道,“现在蛇胆便在此处,帮主准备用什么来换?”
若是此前,殷夕语定然敢让对方随意开价,凭跃马帮之财力人力,她自信还没有什么代价付不起,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但是如今诸方情势盘错未明,再加上甫一进门他似真非真的慑问,她如何又敢轻易开口承诺?垂眸略思,随即反问试探:“请问公子想要什么?”
子昊仍是微笑:“不知令弟的性命值些什么?”
温雅如玉的笑容,在一片如血夕阳之下显得深静莫测,殷夕语与他对视片刻,说道:“若以私情论,夕青是我的弟弟,也是殷家一脉单传的继承人,若能保他无恙,我这个做姐姐的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生死不辞。但,若要以整个跃马帮的利益来交换,我却不敢假公济私至此。跃马帮上下既奉我为主,我殷夕语便不能因挽救弟弟的性命而使所有追随左右的部属陷入困境。”
子昊点头道:“殷夕语不愧为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女中豪杰,跃马帮近年来如日中天,可见并非只凭了几分运气,这也就是我今天愿意和你谈条件的原因之一。”
殷夕语道:“公子不妨开出条件,看看我们能不能谈。”
“我想应该能。”子昊轻咳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在案前落座,“我的条件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希望跃马帮能放弃一切和赫连侯府以及太子御的合作,从今往后,全力支持穆国三公子夜玄殇。”
一句话云淡风轻,仿佛所言不过是邀朋赏月、访友品茗这般寻常小事,殷夕语却暗暗变了脸色。
开宗明义,原以为他必设些机锋玄境在前,彼此探试周旋,她未必就落了他的设局。却不料他将这一番兵阵直陈,千里连营、明刀利箭的光,耀耀地直照眉目而来。
退则兵败如山倒,避则身陷重围。殷夕语凝眸审视夕照下神容清隽的男子,却意外地不见分毫兵锋戾气,只一派温润深远,沉默片刻:“我说过,我可以答应任何条件,但不能用跃马帮来交换。”
子昊不急不徐地道:“既如此,那换一个条件也无妨,若我请帮主委身下嫁夜玄殇,”略一抬眸,从容淡笑自眼中流溢,“帮主以为如何?”
殷夕语眸光一闪如星,面上声色未动,心念电转,抬头道:“公子这条件未免强人所难,便是我肯嫁,他三公子也得肯娶才行。公子莫要忘了,跃马帮可是曾多次助太子御追杀于他,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信任的成分。”
子昊轻轻一笑,似是带着几分欣赏的意味。她这反驳可谓一语中的——以夜玄殇之行事作风,岂会在此等事上受人摆布?所以他本就没想以此为筹码,但却悠然道:“以帮主的容貌、武功、才智,再加上跃马帮的势力,相信天下不动心的男子少之又少,夜玄殇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从他开口说话,殷夕语便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是想捕捉他每一丝神情变化,透过那清淡的笑容看穿他隐藏至深的心思。各方势力联姻为盟,原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但这般倾手两国的谋划却有几人真真能够?杀伐掩了华锦,铁血覆了柔丝,这一个“嫁”字,轻则断送楚穆第一大帮,重或翻转这九域半壁江山,他却如笑谈花前月下、金玉良缘——便是张狂如那少原君,怕是也未必想得到,做得出。
殷夕语侧了脸,秀眸微垂,烛光如晕映上双颊,似一抹暮晚的微霞。灯下如画侧颜,几乎叫人错觉是女儿家几分娇羞,因突然谈论到姻缘婚嫁之事而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幽幽焰光在漆黑如夜的眼底漾动,子昊状极悠闲,不催亦不再问,唯眸心里一缕笑意渐深,似是等待或正期望着什么。果然,便听见她冷静清晰的声音:“公子难道未曾想过,如此勉强以交易促成婚约,即便我暂时嫁给夜玄殇,也一样可以助太子御铲除他,得回自由?”
子昊意外地挑了挑眉梢,直到此时才算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这我还真不曾想到,如此说来还是第一个条件稳妥些。”他将那盛着蛇胆的琉璃壶把玩在手中,似笑非笑,“帮主难道也没有想过,那个条件对于跃马帮其实有益无害?”
殷夕语道:“跃马帮支持夜玄殇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想必公子心中清楚得很,有益无害,从何谈起?”
子昊淡淡道:“赫连羿人最近在皇非手中吃了大亏,被楚王免去了右卿上将之职,皇非在安插烈风骑将领接收都骑禁卫之后,更借此机会控制了都城禁卫和城防水军。”
殷夕语娇躯一震,城防水军虽名义上只是隶属楚都禁卫的一支护卫军,级别尚在都骑军之下,但实际却是楚国水军核心部分,无论战船装备还是战斗力都无可比拟。控制了都骑禁卫和城防水军,就等于控制了大半个楚都,少原君步步为营,计划周密,从他设局铲除赫连齐之时起,赫连侯府原先足以与之抗衡的筹码便一一丢失,逐渐不复此前烈风骑在外,而赫连侯府牢牢掌控楚都的局面。
不动则已,动辄如雷霆千钧烈火燎原,在少原君的打压之下,赫连侯府还能支撑多久?
“赫连侯府一旦失势,以少原君之手段,跃马帮在楚国将面临何等局面?而穆国,太子御又给了跃马帮多少承诺?跃马帮与他们两家当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时开罪少原君府和冥衣楼的后果,帮主不考虑一下吗?”
一连数问,殷夕语红唇紧抿如刃,霍然抬眸,直面这金戈铁马,铮然逼目的锋芒。
“赫连侯府能给的,少原君一样能给;太子御不愿给的,三公子却可以加倍奉送。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帮主经营跃马帮偌大基业,这个道理想必十分清楚。”鲜红的蛇胆衬着苍白的手指,熠熠琉璃映着幽邃的眸,“当然,帮主也完全可以拒绝我的条件,冥衣楼悉听尊便。”
漫不经心的话语,随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沉没在整片静暗底处。微微跳动的灯火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肃静惊吓,不安地闪烁出急促的影子,于那清利如镜的眸中,折照出一番震荡难平、天人交战的激烈。
案侧下,殷夕语单手紧握成拳,一方面对方所有发问句句切中要害,一方面这其中牵扯的利害关系太过惊人,对方手中握着她弟弟的性命,而她手中却握着整个跃马帮的存亡。
如今她面对的已不仅是一个亲人的生死,也不仅是一个帮派的去从,而是一盘江山之棋,一场立国之战。
暗处的指掌,早已推动了两国风云翻涌。赌上赫连侯府和太子御,跃马帮或许依旧是楚穆第一大帮派;赌上少原君或夜玄殇,跃马帮却可能一跃成为开国之臣,高享庙堂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