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贱谁怜(70)
几年以后的事,我也依稀有了印象。大抵是我重伤难愈,整日靠药草续命,时日久了,身子也麻木了,又逐渐百毒不侵了,代价便是我的记忆。
娘,是什么时候去的,我已经毫无印象了,只记得那些年称霸于周围几个山头,山下的村民都怕了我,只因我每次下山都会引起不小的祸患,且爹每次替我善后回来,亦要对我一阵教训,再往后,爹将我送入庄家,我一个没忍住顺走了宦生的玉佩,替自己引来了好几场劫难,真是造孽。
信里,师父没有交代去处,我想,他要不是不能说,要不就是已经暗示给了我,为怕被人追踪,而特意让我去寻。
可任凭我横看竖看,从这信里也找不到蛛丝马迹,遂小住在山上几日,直到决定了去向,这才包袱款款一路往庄家去了。
庄家,已经被夷为平地了。
问过附近的居民,都说几个月前,这里着了一场大火,没见一个人逃出来,翌日再看,烟雾弥漫,庄氏夫妇连同十二子,无一幸免。
自此,再无南方巨富庄家。
我便又在附近小住了三日,待那几个月的来龙去脉打听了清楚,才起身赶路,绕了好几个大圈,来到南北交界处的小镇——风度口。
风度口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平凡普通。客栈、酒肆、临时赌坊、临时妓院、小贩、些许居民,真是看不出半点内涵。
我一屁股坐到客栈大堂的居中桌边,老板和伙计们相继一愣,周遭的路人也纷纷翘首。
我大喊:“茶!上好茶!”
伙计吆喝一声,上了茶,我又喊:“客房,最好的!”
伙计又吆喝一声,给俺备了最好的。
进了房,我对伙计道:“啧啧,你挺眼熟啊!”
伙计一个傻笑,说自己是大众脸,遂出去了。
我饱睡了一夜,极沉,无梦,翌日逛了整个小镇,和每个人打了招呼,最后才去见了酒肆的当家——我爹。
爹问我怎么找来的,我说我是凭感觉。爹又问我对此处有什么想法,我说这是最好的消息集合地,易守难攻。爹再问我如果由我管理,如何,我说那是一定的。
有了共识,爹开始懒散度日。
我接管了酒肆,接管了整个小镇,也接管了消息命脉。朝廷的风吹草动,江湖上的厮杀残斗都逃不过小镇的耳目,但按照规矩,凡入了“风度口”者便可活命,除了“风度口”者,自生自灭。
我曾亲眼目睹有一哥们儿拖着最后一口气爬到风度口大门外,伸手向我哀求,后面的追命亦一刀一刀的往他身上招呼,待临近了界限,纷纷停手,冷眼看着他咽气于白线之外,再对我抱拳,将尸首拖走。
我穿着红色粗布裙,一手摇着蒲扇,一手举着烟斗,呼喝门房扫净了此处,遂一摇一摆的回了酒肆,沿路,依旧不忘和所有人打了招呼,包括开客栈的庄氏干爹娘,以及他们的十二个伙计。
一晃,四年时间嗖嗖飘过,快得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除了我一脸的风尘味儿。
听说,京城那些人四处找我,都没找到,纷纷以为我死在不知名的地方了。又听说,宦生一直小姑独处,一来是独孤一懈无意再娶,二来是以宦生的身份实在难找到匹配的对象。还听说,皇上、丞相、王爷这尊金三角依旧屹立不倒。而朝野的贪污纳贿之事,亦不乏,每年抖出几件杀一儆百,这便是维持平衡的宗旨。
一年前,皇上喜得一子,天下欢呼。
同年,贾家于京城地界完全消失,生意未留丝毫,而这风度口也多了一件当铺。
一年来,贾祸每天都带着白干探望我,我在楼上饮,他在楼下饮,我对着账簿饮,他对着我饮,久而久之,我已能一口灌下一斤白干而豪无所觉,因为喝到半斤时我就晕了。
私下里,爹问我贾祸有什么不好,我道:“哪儿都好,就是抓不住你女儿的心。”
爹念念叨叨着:“这可真不好。”
直至今年,我已芳华二十,日子一成不变的过,也没什么不好。小镇一切太平,逃命的依旧逃命,躲避的依旧躲避,消息来去也依旧自如。
一日,掌柜的管财敲响了我的门,道:“主子,镇上来人了。”
我问:“你来通报,一定不是过路人了,查清底细了么?”
管财轻声应了:“来人是小王爷,各方当家都在等主子下令。”
我那抚摸夜明珠的手蓦然顿住,心里漏跳了一拍,口中道:“还是老规矩,各房当家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别为了一个外人搅和了一锅粥。”
独孤一懈,他到底还是找来了,躲过了我放出去的烟雾弹,躲过了我刻意散播不实踪迹的消息,竟还是找了来……希望,一切只是我的错觉。
管财得命去了——昔日,他是小王爷请来为“老庄”管账的,然,其实是江湖上最出名的账房先生,轻功了得,头脑精算,掐指之间已能估算出一家店面的盈余开销。他会到风度口来,我并不意外,他被仇家追杀,我也不意外,若非我叫人通风报信给他的对头,他也不会逃到此处,为我所用。
管财明白,只要风度口在,我在,就有他的命。
一个人,只要还活着,还愁别的么?尤其是像管财这样的能人,能找到风度口酒肆掌柜的这种差事,已经是巅峰,所以他尽心为我打理账目,无怨无悔。
一直到如今,我省了不少心了。
以前,有个路过的人问:“是否离开风度口,我就没本事活命?”
我敬了他一杯白干,笑道:“你可以试试,总要付出点代价的,只要你给得起。”
他果真试了,也果真偿命了,代价他也给了,一条命。
那个路人,以前也曾是江湖上名震一时的大人物,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躲了进来,却又因自视过高,走了出去,自此,再没能力走了。
现下,又来了个大人物,却是我那有名无实的相公。
择善人而交,择善书而读,择善言而听,择善行而从。
难啊。
……
翌日,管财又来报,说我相公住进了客栈三楼单间,靠边角位置,比邻小贩叫卖的街道。且,白日里,他问鱼贩兑换了只能在小镇里花销的木钱,又问卖馒头的买了兵部的消息,最后问绣花的大娘打听了酒肆的事。
风度口内的买卖,只收自制的木钱,可这木钱拿到外面,自然不值一钱,否则,风度口又如何敛财。
第三日,独孤一懈又换了十万木钱,一天内就花了三万,拿着剩下的七万直往酒肆来了。管财亲自招呼的,两人你来我往聊了几句,但见他放下两万,包了一年的酒桌,专属的。
当夜,我吩咐管财给他立个名牌。
第四日,独孤一懈就坐到了立着名牌的桌边,自斟自饮。
第五日,亦如此。
第六日,许久不来的贾祸也登了门,与他碰杯,不语对饮了一整日,直到打烊。
第七日,贾祸没来,独孤一懈也没来,后者却在三更时分,潜进了我的屋子。
“四年了,恨我么?”他轻声问着,对着我的后脑勺。
我苦笑,道:“恨别人,痛苦的是自己,恨什么呢?”
他又开了口,声音低哑了几分:“你还是一样的贪财好利。”
我“咯咯”的乐了:“人不求福,斯无祸。人不求利,斯无害。我这种人,是祸患,是毒害,不得已只好躲了进来。”
“想我了么。”
我不知道他为这话时的心情是如何,我只知道我的心情很不好。
我道:“记性不好的最大好处就是,以前想要的不记得了,如今想要的也很快就会忘了,注定一辈子都达不到求而不得的境界。”
第二章 ...
“当初为何执意要走。”终于,独孤一懈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我抚额叹气,道:“太久了,记性又差,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