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贱谁怜(50)
我想,许是他还在气我私自逛窑子惹出这般是非吧,稍后定要解释清楚。
我撑着他的肩膀,被他抱下车,低头抿着嘴偷笑着揣度怎么开口调戏,正望见他脚上的那双官靴,立刻怔住。
官靴?
我收住了笑,心里开始发凉。
深吸口气,顺着官靴往上瞧,未见他常穿的大红袍,在一身紫色底的官袍上,正绣着一只秋香色的四爪蟒,狰狞盘旋,呼啸入云。
素带缠腰,广四寸,辟垂,这是官位士大夫以上才有的考究。
以往披散的乌发整齐束起,一丝不苟,发髻以绯色官帽套住,斗大的红石镶嵌其中,将他整张面孔衬托出来。
傻呆呆的望着面无表情的他,才发现我从不知道,他如墨的眼里可以冷凉如斯,也从不知道,他时常微笑的唇可以抿出这般不苟言笑的弧度,更加不知道,他的五官原是锋利削瘦型的……
仿佛被人推进了三九天,通体透寒,我怔怔的启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咣当”,包袱落地,金晃晃的身外物散了一地。
他微一垂眼,复又看我,凉凉的发话:“私运宫中财物?你可真是视财如命。”
耳鸣嗡嗡,眼前发花,浑身的血液皆流尽了,我瞅着地上一片狼藉,抽开了手,推开几步,脚下打晃的原地踱步。
环顾四周,却见暖色帷幕,紫檀屏风,诺大的殿里摆了三五件桌椅,上首雅座旁燃着熏香,满室缭绕。
此处,我并不陌生,先前我还在这里卷走了一包袱宝贝,现在又抱着它们回归。
第十一章 ...
尽管我的记性一向不太好,甚至有选择性失忆症,可有些事却记得真真的。
儿时,我最爱金光闪闪的东西,看见金子就精神,师父担心我这见钱眼开的性子终要酿成大祸,所以时常对我耳提面命。
师父说:“仕途多难,人心险恶,但凡人对你好三分,背后便有七分利,但凡人对你恶三分,背后便有七分益。”
师父的话我听懂了,意思就是一个人对你好,是因为这份好对他有利,一个人对你坏,也是因为这份坏对他有益。
可是师父却没说过,那些图利图益的人,可以温润儒雅,可以道貌岸然,顶着欺骗世人的嘴脸,口里说着世上最动听的情话,
彼时初见,他说我是他命定的娘子。
二次见面,他投我所好,以亮晃晃的金佛相赠。
而后,他追我追到了贾家,对我道:“娘子,咱们私奔吧!”
我暗示他,我和那《麻子传情》里的小白一样,喜欢金子,喜欢男子事业有成,所以,我选择嫁进贾家。
他听了,遂笑着允诺会取来皇宫内珍藏的夜明珠当聘礼。
讽刺的是,那夜明珠我早已得手,却是易褚送的,甚至还惹来陈贵妃的谩骂不满。
还记得有一次,我问他《麻子传情》里的表哥空有一副臭皮囊,小白怎的会愿意与他私奔?
他说表哥很有才华,我当即反问:“偷鸡摸狗也算才华?”
他又说表哥口才不错,我反驳道:“甜言蜜语算什么口才?”
他恼怒的问我钱是否真的那么重要,遂骂了我一句“骗子”,便消失无踪。
我本以为,那就是道别,却不成想在十三大闹婚宴后,他再度出现。
此后,生意上,他助我,生活上,他帮我,甚至每次病痛,因怕我抓伤自己,都有他日夜照看。
我失踪多日,他一路找来,狠狠的指责我是个缺心少肺的女人,并用吻蛊惑了我。
而后我问他,会不会一直喜欢我。
他说,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会把我教好,绝不放手。
直到当我首次怀疑他的身份时,他第一次对我发火,他说我是个残忍的女人,其实在我心里,他和贾祸都是避难所。
我说,我会记仇。
他却笑道:“记住你说过的话,只是记仇,只要人在我身边,随便你记。”
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地展现在眼前,醍醐灌顶直入心肺,到了这个时候,我竟然心如明镜,瞬息便将往事连环贯穿,看破个中玄机。
可惜,看破的太晚了,糊涂之人聪明一时,徒增枉然。
一切都是错,大错特错……
我没有时刻谨记师父的教诲,原来好坏背后,皆是毒。
我更应该看清楚,那金佛,那私奔,都只是为了针对我这样向往自由又视财如命的女人的战略。就像是他那本《麻子传情》里的小白,偏偏喜欢擅长甜言蜜语的表哥,甚至突破了金子的诱惑,盲目的一头栽进去。
原来他竟把我摸得这般透。
原来喜欢一个人,并不单纯,原来喜欢的背后很复杂,是利用、欺骗、伤害,和背叛。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贸贸然的跑出宫,将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他开了口,神色平静,好似在对陌生人说话一般,眼里再也映不出我的倒影。
我怔怔的看住他,一时之间不知该生疏,还是该装傻。
他又道:“你以为宦灭和陈贵妃是真心帮你?他们早就布了局,等你出宫便下手。”
宦灭是忠臣,为了保全易褚的名誉,唯有将我灭口。
陈氏是贵妃,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和秘密,我必须死。
这些我都料到了,可我宁愿出去面临未知的危险,也不愿留在皇宫这个最危险的牢笼里待宰。
“是么?”
我试图轻松地谈笑,哪知一开口就像是破锣嗓子般的沙哑,遂轻轻喉咙,扯着嘴角说道:“明骚易躲,暗贱难防,只是不知道王爷您是前者,还是后者?”
我曾亲眼见过眼前人笑起来的样子,如脉脉春风和煦袭人,时而坏心眼的调戏一两句,听在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他的体贴无孔不入,令人心折,举手之间,招贤纳士,倾囊付出,只为满足红颜知己的贪财癖好。
这样一个男人,不管是花落谁家,也足以令全天下的女子向往。
可惜,终归不是我该觊觎的。
我“呵呵”笑了出声,笑得时候连指尖都是痛的,遂仰首直视,道:“王爷好手段,运筹帷幄,执行千里,把我一个小女子玩弄到了极致。劳您如此大费周章,为我摆下连环局,真是天下女子求之不得的!难怪当日在酒楼内,宦大人一出现,你便匆忙退场,怕的并非宦大人将你拆穿,而是他身边那些不知内情的人会脱口而出吧。独孤与宦家指腹为婚,结秦晋之好,这本是佳话,独孤小王爷纵使再不羁也该懂得官官相护的道理,怎会突然离家?宦家得知准女婿不告而别,竟也毫无质问,若非事先早知内情,试问堂堂宰相世家又岂会任人宰割?”
“京城繁华至极,遍地生官。托了‘老庄’的福,令我见识到不少官场内幕,各部无一幸免,连陈贵妃也榜首有名,可偏偏独独缺了独孤王府和宦家入户,莫非真是清廉高明,无欲无求?莫非这朝堂的两大顶梁柱皆无党无派,与手下官员也从无往来?可纵使没有主动结交,却也难防旁人贿赂吧,怎的每日出入‘老庄’账目数十笔,就是没有一笔是指明给独孤和宦家的?摘的如此清,为的是哪般?掩人耳目?暗度陈仓?还是仅仅为了蒙骗‘老庄’的当家和管事的?”
“你已经猜到了。”他淡淡的陈述,深邃的眸子波澜不兴,未见半分惊慌,徒留一片的阴寒。
我冷冷的笑,攥紧着拳头背过身去,道:“若非接二连三的变故,我也不会对你起疑,可惜,你以往营造的形象太正面了,令我几次有意防范都不免笑自己小人之心,遂松了芥蒂。如今想来,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话音方落,我矮了身子从包袱里掏出黑金披风,抚摸上面的“喷”字,又道:“吏王,本姓喷,生平有三宝,‘弯刀红石铸,流金黑雾照,红颜知己共相随’。只可惜,弯刀不知去向,披风沉于湖底,美人亦香消玉殒。这吏王峥嵘一生,坐拥江山群雄,却偏偏落到这般田地……又偏偏,与我同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