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红杏枝头春渐悄(3)
宋祁常对我说:“阿蘅,这府中诸人,只有你最懂我。”
我每听到此类言语,都是笑笑不言。他自放浪形骸,风流花丛,末了却还是来我这里休息。府中姬妾来来去去,不知不觉,我竟成了府里的“老人”,人人都知宋祁最宠的人是玉衡居里的阿蘅,新来的人也做起我当年做过的事,小心讨好的时候,总不会忘记来我这里献一番殷勤。我没有什么心思去为难她们,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和别的人家比起来,宋祁的后院算是祥和许多。
宋祁和欧阳修主编《新唐书》之后,日子便清幽了许多,他少去花天酒地,更多的时候,是呆在书房里编纂列传,而研磨添香的人多数时候是我,有些时候,我身子乏了,便安排了其他姬妾去。为了争到和宋祁亲近的机会,她们几乎是不遗余力地讨好我,我不堪其扰,便做了个签筒,让她们自己抽签去。
一日夜里,正睡着,忽听到外面传来哭声,接着便是有人敲了门。外间的丫鬟应了门,然后进来回禀,说是大人动了气,让我立刻过去。
大冬天的,他发什么火?
我急忙披了外衣过去,见到书房里一地狼藉,今夜不知是哪个姬妾侍墨,竟撩了他的胡须。
我撑着笑脸迎上去,见他眉头深锁,面色不善,心里也有些忐忑。
“怎么了,是丫鬟笨手笨脚,惹你生气了吗?”我走到他身后,轻轻帮他按着太阳穴。
“不是。”他的声音有些僵硬,看来怒火未消。
“那是我惹你生气了吗?”在他面前,我也渐渐自称“我”了。
他轻哼了一声,不答。
我仔细一想,似乎有好几日没有见过他了,这几日十分疲倦,终日昏昏欲睡,便让她人替了我来,今日一见,发现他的精神状态也未必比我好上多少。
“大人,可是朝中有不顺心之事?”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他又哼了一声,仍是不答,似在闹别扭。
他在朝中如鱼得水,偶尔有口舌之争的,也就是欧阳修那一伙人,却也是相互尊重,不会为此大动肝火。真正看他不顺眼,指责他奢靡做派的,除了宋庠大人,便是包龙图包拯了。
我心里一动,微笑问道:“可是包大人又跟皇上说你不是了?”
他这才睁开了眼,落下我的手握在掌中。我刚从外面来,手上还冻着,他把我拉进怀里,脸埋在我颈间,声音有些低闷,年纪也不小了,有时候却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阿蘅,你说我们去不去四川?”早前听说皇上有意外调宋祁,让他入蜀为太守。我对朝中形势不甚了解,也不敢妄下断言。“大人心里怎么想?”
“蜀中之地,怕是比不了京中繁华。一去三千里,前途难料。”他话中隐有担忧。
我心思略转,“却也听说,蜀中乃天府之国,蜀风奢侈,富饶热闹,未必不及京都。”
他冷哼一声。“那包拯也是这般说法,是以反对我赴任。”
如此听来,他自己倒是有点想去了。
“陛下看重你的才学,未必会听包拯之言。”我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感觉到他呼吸渐渐平缓,“四川去与不去,祸福难料,你且做好手头之事,不怕包拯向陛下抹黑你的作为。”
他闷哼了一声,点了点头,拿起书又看不下去,遂随了我回屋休息。
帮他褪了衣,犹豫了片刻,我还是老实告诉他:“我有身孕了。”
他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眼里满是不敢置信的惊喜,同房几年来,其他姬妾皆有所出,唯有我音信全无,他盼了许久,我也差不多绝望了,这几日隐有怀孕的征兆,我自己也不敢相信,问了好几名大夫,确认无误,这才告诉他。
宋祁的喜悦让我有些诧异,其他人也生了他的孩子,却没有见他如此上心过。他是流连花丛的蝴蝶,也不管花粉过处留下了多少果实。这人态度轻佻,你若与他严肃认真,那便是自找伤心。
但突然见他仿佛自己先当了真,我倒是觉得有些不适。
他将我搂在怀里,说了许多话,我偶尔回应一句,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他很早便上朝,没有吵醒我。中午起身时,屋里又多了几个丫鬟伺候。我明白他的心意,便没有回绝,也让他图个安心吧。
天黑欲雪,宋祁身边的书童跑了回来,说是欧阳大人摆宴锦江,大人晚上不回来用饭。又说外面天冷,大人让回家取衣。
我自屋里给他取了一件裘衣,却见各房都送了半臂,便让身边丫鬟把裘衣放回柜里,让那书童把半臂给大人送去。
丫鬟问我为何不给大人送裘衣,人人都送了,独少了我那份,不怕大人知道了心里不痛快?
我让人去准备热水,随口答道:“他是个痴人,定然不忍心厚此薄彼,伤了她们的心,与其让姬妾们伤心,还不如他自己挨冻。”
我那时说过也没怎么留意,心里想着,他回来必然一身寒霜,让人准备好热水让他沐浴暖身,去去酒气。却没想他披霜带雪回来,我身边那丫鬟惊愕之下,多了嘴,同他说起我那番话。
宋祁染了雪白的眉梢顿时扬了起来,眉开眼笑地说:“我自知阿蘅懂我,一如我懂她。”
我听了他那话,嘴角扯了扯,也算是露出一点笑容了。
3 醉生梦死
不出意外,他一车书、一车行李、一车女人地赶赴四川了。
彼时,我有四个月身孕,此去路途遥远,不宜颠簸。他担心我有个闪失,便让我留在京中静养,待孩子生下来,再去四川会和。
我没有驳他的意,一个人留在京中养胎。临去半个月,他几乎夜夜在我屋里过。
他也不是闲得住的人,怎么这几年反而收了玩心?
他笑着说:“阿蘅,你生下孩子便尽快来找我,蜀中多美人,你若来晚了,我就变心了。”
我心里叹气,大人,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何苦还开这种玩笑。
其实他不老,这两年蓄起了美须,不同于初见时的俊雅青年,却显得儒雅深沉。
有时候看着他的睡颜,蓦地也会升起一种“老夫老妻”的感慨。
他人还没到蜀中,信便已寄回了两三封,无非是路上所见所闻。他文采斐然,一点小事也说得妙趣横生,我虽在府中足不出户,却也仿佛见到了那些美景趣事。
左近的府邸是晏殊大人所有,晏大人原为宋祁的老师,罢相之后,师生情谊也断了,后来搬走了,便更显得凄凉。
所幸我也是个不好动不好热闹的人,整日只在园里走来走去锻炼身体。宋庠大人受了宋祁的嘱托,倒常常派人来问候。说来惭愧,对于这位伯伯,我竟从未见过他面。
宋祁春天时候到了成都,每七八日便有一封书信寄来,我每两三封回一次,没有那么多事可以说,信中所言,无非花又开好了,比去年多了两三枝,朝中哪位大人又被包龙图弹劾了,宋庠大人又升官了……
及至后来,我所幸在他信上写上“已阅”,然后回寄于他。
丫鬟吃吃笑,说我胆子大了。
我心里一凛,才发觉自己早已忘了最初的信念,如今我所作所为,难道不是恃宠而骄吗?
仔细想了许多个夜晚,不禁一声长叹,忧从中来。
我大概算不上对他动了什么心,但这样朝夕相对许多年,不知不觉已将他当成了亲人。他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自有这层关系,我与他之间,便再不是能随意分散的两个个体了。
重阳节那天,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总算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立刻有人修书八百里加急送往成都了。
我累得不想睁眼,瞥了那皱巴巴的小孩一眼,无限失望地睡了过去。昏昏睡了半天,醒来之后,再看那孩子,竟已白白净净的,玉雪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