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轰然一声,眼前一黑,原来我那日的预感竟是真的,贺兰悠,贺兰悠……
“我给他法决时,算过时间,以贺兰悠的资质,定可练成,但过于冒进的结果,便是迟早要承受散功的反噬,以我对贺兰悠功力的推算和对凝定神功的了解,今年三月,贺兰悠定有散功期,此时必须静养闭关,再不能有任何行功之举。”
“轩辕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献计贺兰悠,假称贺兰笑川未死,出现在大漠,贺兰秀川听见这消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他果然破了紫冥教主不下昆仑山之誓,赶去大漠,发现被骗,他杀了轩辕无,真好,省得我灭口,而轩辕无临死前,jiāo给贺兰悠所谓的‘贺兰秀川弑兄’证物,其实那证物,是我伪造的。”
“他死后,贺兰悠齐集势力,反击贺兰秀川,将他赶下教主位,眼见他一步步向着我安排的方向走,我真是痛快绝伦。”
“后来,燕王攻下京城后,我在应天黔国公府,遇见熙儿,其实我很早就已经找到他,我甚至通过他养母,jiāo了副当年我带着的他母亲的小像给他,并留下了武功心法给他研习,但是同样为了保密,我没和他相认,也没敢给他太高深的武功,直到那天相遇,我觉得时机已成熟,我告诉了他他的身世。”
“后来……”他突然转向我,笑笑,“我一向重诺,无论什么样的誓言,我都会去努力实现,所以,我应燕王的要求,设计骗来了方家后代,杨熙营中专训出的善于追踪隐匿的部下,查出了方家上下藏身之地,我们父子,还了燕王的qíng。”
我目光转向杨熙,想起黔国公府那次见他时他的苍白神qíng,想起谨身殿校场演练之后他离开时的yù言又止,对他缓缓现出一个了然嘲讽的冷笑,他满面羞愧转开头,不敢接我的目光。
“然后……便是今天了,我等了很多很多年的今天,我苦心孤诣隐忍多年,步步为营时时设局,多少日子被仇恨咬啮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无数次深夜里醒得目光炯炯思量计谋和下一步计划,就是为了今天。”
“在今天,你,”他微笑一指贺兰秀川,“你一听说那贱人留下书信给你,你便不顾生死的奔来了。”
“在今天,你,”他再微笑一指贺兰悠,“你满心诚意的给你的假爹祭祀,却被亲爹伏击,恰正值你莫名散功,你拼死反击,凝定神功第八层全力拼命,谁人可挡?然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起来,笑得捂住肚子,笑得眼泪飞迸,“真好笑,真好笑,哈哈哈哈哈哈,真好笑,我真开心,我真快活……”
一段无人得知的江湖秘闻,一段武林君王家族的错综复杂的恩怨qíng仇,一段漫长延续至二十载的血泪斑斑的诡谲风云,结束在他状似疯癫的笑声中。
没有人再能说话,只有他无限凄厉恐怖的笑声在室中回响,撞击在墙上,再yīn森飞窜在密室里,带着血,带着泪,带着利矢,带着yīn风。
人人,中箭受伤。
血流成河。
※※※
我攥紧贺兰悠的手,仿佛觉得那样便会给他一点支持和力量,然后我发觉我的手亦其冷如冰,两个人的温度相加,竟寻觅不到一丝温暖。
我悲凉的呆坐在地,想,贺兰悠,从今后,你要到哪里去寻你的温暖……
一室死寂,能说话的,不想说,不能说话的,已经宁可在那些刀矢般的言语和凄冷的现实里死去。
很久以后,贺兰秀川缓缓抬头。
他神qíng怔怔,半晌迟缓的道:“……不,不是他……不会……”他目光转向贺兰悠,嘴唇颤抖着,却始终不敢开口。
贺兰悠却根本不抬头,只有我知道,如果不是我拼力扶着他,他已经倒了下去。
贺兰笑川狞笑道:“不会什么?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这个孽种——”他一指贺兰悠,“是你的亲生儿子!”
“不!!!”
贺兰秀川唇色青紫,挣扎道:“不,我们只有一次……她和我说,不是,不是……”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贺兰笑川冷笑,“她同时和两兄弟有染,她并不知道我练功不能泄元的事体!”
“只有一次?”他想了想,笑了,“那么,熙儿和毕方就确实是我的亲生子了,嗯,我也一直觉得是……”他突然笑转向贺兰悠:“还没谢谢你,这许多年,拼死保护了我的儿子。”
一语如重锤擂心。
贺兰悠晃了晃,一口鲜血洒落衣襟。
然后,他委顿下去。
倒在我怀中。
这许多年来,这坚qiáng隐忍的少年,无论身受怎样的酷烈苦痛,不曾有过动容改色。
我未曾眼见过他因任何苦难稍稍皱眉。
他温柔好似chūn风,心却坚硬剔透有如琉璃水晶金刚石。
风雷不折,雷霆不惊。
然而此刻,他倒在我怀中。
我抱着他,一腔yù待跳起向贺兰笑川责问的愤怒,皆化作无语的悲伤。
贺兰笑川,你果然深切了解,如何将仇恨回报得淋漓尽致,如何令伤口被更深撕裂。
贺兰悠幼失怙恃,历尽甘苦,直至今日之前,在他放弃一切,牺牲一切,踏上复仇路途,以为终于了却一生执念,终于大仇得报的此刻,你轻轻数言,让他终生的努力,终生的仇人,一朝翻覆。
他以为父亲和长弟为叔叔害死。
他费尽心机,保下仅存的幼弟,不惜改换他身份,对外宣称教主幼子已病死。
他多年来,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一路踏血而行,辜负抛却无数。
然而到头来。
他的父亲是别人的父亲。
他的弟弟是别人的儿子。
他自己的父亲是他一直以为的仇人。
他拼死保护的是仇人的儿子。
用尽手段要杀的却是自己的父亲。
太过讽刺,太过滑稽。
太过残忍,太过悲凉。
贺兰悠,你要如何承受?
对面,贺兰秀川终于再也站不住,顺着墙滑坐下去。
他突然喃喃道:
“我早该知道的。”
“我问过她,她总是哭,她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是不是不是。”
“可是她又对我说,不要杀了他啊,不要杀他。”
“我以为她是心疼儿子……好,我看在她面上,不杀贺兰悠。”
“他长得像她,我有时想下手,临到头来也放弃了……”
“她那么寂寞……我永远记得我第一次看她,她独自在园中喝酒,堆云鬓一抹琼脂,蹙chūn山两弯眉黛,神qíng楚楚,风姿婉转,眼波一转间便是一首江南小令,我当时看得呆了,心想,这样的女子,原该被男子放在手心珍爱,如何就嫁给了笑川那个只爱练武的莽夫,可惜了一朵娇花,从此要寂寞终老。”
“自此我常在园中出入,反正白日哥哥总是不在,她很温和,也很矜持,始终牢记着嫂子的身份……我很无趣,然而看着她无双颜色,我又不舍放弃,我对自己说,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那天我喝多了酒,酒壮人胆,我突然什么也不想管,我命人送了盅紫金参汤,参汤里,下了迷药。”
我听到这里,忽觉得紫金参汤这四个字有些熟悉,怀里的贺兰悠却动了动,我低首看他,霍然想起当年我们初去紫冥宫,在宫门前,贺兰悠拦阻贺兰秀川将我们带走,曾说过一句:“家母托梦,请我代谢叔叔,那紫金参汤,果然十全大补……”
想必那时贺兰悠因为此句,以为紫金参汤下了毒,母亲也是被贺兰秀川害死。却不知其中另有隐qíngyīn错阳差。
“……她寻常人家女子,不懂江湖伎俩,一夜chūn风,还以为自己耐不得寂寞,做出那等败坏妇德之事……羞愤之下便yù寻死,我吓得日日看守,她xingqíng内敛,含悲忍rǔ,在哥哥面前也不露分毫,后来发现自己怀孕,越发郁郁,从此拒绝见我。”
“……笑川失踪,我以为她要跟了我,谁知道她搬进居安院,一心一意做她的寡妇,从此再没见我……她定是临死前想通了其中关窍,是以那日,贺兰悠说到紫金参汤……”
“她死后,我迁怒下人。当初侍候她和笑川的宫人,我全数杀了,这段往事,从此深埋……”
“教主密室宝册,记载着历代教主名号,首页便血淋淋写着,天降咒诅,不佑贺兰,凡我贺兰子弟任教主者,断不可动qíng,否则必凄惨以终,切记切记……我却不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