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诉仁没能得到母亲的安抚,只从她身上学到了忽视悲伤的作用。
彭郁死后,彭诉仁如法炮制母亲的做法。他怕自己不如母亲坚强,会睹物思人,于是迅速销毁了小儿子的所有物品。石渐青已经哭了三天,她攥着亲手刻的鲤鱼木雕,不让彭诉仁抢走。他握住石渐青的肩膀,盯着她红肿的双眼喊:“别发疯了,人要往前看!”
石渐青愣在原地,想起丈夫在医院里跟医生沟通的样子,他逻辑清晰,表达顺畅,像濒死的不是他儿子。
人到底是无情的,无数有关无情的记忆,从头到尾,瞬间扎入石渐青的心脏。
她父亲还在时,总会望着她的眼睛出神。他或许会想念吉普赛女人,或许也曾有一点爱她,但他绝不会跟上流社会的太太离婚,转而娶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
彭诉仁大概也是这样爱她。
他可以在新婚之夜,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念她的名字;可以在每年的中秋夜,和她漫步于庭院月光中,叹上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有她在身边就很好。
然而,她怀孕了做产检,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可能不适合孕育双胎,彭诉仁第一反应不是为她担忧,不是那就减胎,而是询问医生该怎么调理她的身体,才能保住两个孩子。
男人们的爱,不过如此。
石渐青浑身战栗,拎起床上的枕头砸向彭诉仁的胸口。她摔了一切能摔的东西,彭朗站在父母的房门外,听着他们激烈地争吵,眼前仿佛有一只鱼缸从高空坠落,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每一块碎片都是他家庭的残骸。
彭诉仁怒气冲冲地拉开房门,彭朗的小脚挪不动,他只是愣愣地望着爸爸。彭诉仁扫了儿子一眼,什么也没说。
他绕过彭朗,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彭朗收回视线,朝漆黑的房间里看去,他的母亲攥着一只鲤鱼木雕,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石渐青俯视彭朗的桃花眼,用陈述句问:“是不是你把他推进水里的。”
彭朗睁圆了眼睛,凑过去抱妈妈的双腿,急切道:“不是我。”
他的小脸仰着,眼中噙满泪水,石渐青扒掉彭朗的小手,冷冷道:“别用你那双眼睛看我了。”
石渐青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彭诉仁叫人把门锁卸了。他推门而入,踩了一脚积水,彭诉仁怔住一秒,步伐变得无比紊乱。
他快速来到浴室前,砰一下撞开木门,石渐青躺在浴缸里,手腕上嘀嗒嘀嗒落着血。
从此往后,彭诉仁偃旗息鼓,不再跟石渐青有一丝一毫争执。
他们达成和平的回避协议,只要石渐青好好活着,不要再提彭郁,不管她要什么,彭诉仁都答应。
石渐青要回了彭郁仅存的遗物,其中有条挂鲤鱼坠子的棕绳,是当时从彭郁手腕上摘下来的。
她摸一摸银坠子,把这条棕绳套在彭朗的左腕上,石渐青看向彭朗,用眼神逼迫他年深日久地戴着这条手绳,铭记彭郁。
除此之外,在筹办咖啡公司的那一年,石渐青去到彭诉仁的书房,要求他在公司的名字里加上一个“郁”字。彭诉仁盯着石渐青良久,她轻笑,彭诉仁低下眼睛,说了一句知道了。
石渐青回到卧房,拿出那只鲤鱼木雕,给它抹油保养。她掉了两滴泪,嘴角挂着名媛微笑。她的确爱彭郁,爱他的艺术感,爱他的天真无邪,一看见他,就仿佛回到了自己人生中最烂漫的岁月。
可是他死了。
她卧室的墙壁上挂一把小提琴,石渐青很早就不再拉琴,她的琴摆在那里,积了一层灰。
彭郁还在的时候,总会缠着妈妈给他拉琴。他最爱听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石渐青从周五办完油画沙龙,就一直在楼上拉这首曲子。
她的沙龙上,有位太太问石渐青是否知道朗郁要股份转让。
石渐青看着那位太太,对方补充两句:“我们家那位不是有朗郁的股份么?听他说,你儿子把股份转给你儿媳了,小两口感情不错啊。”
她的儿子可真是个情种。
石渐青坐在圆桌厅里,深绿色的裙摆垂在小腿边。彭诉仁搁下手里的筷子,没有转头看向太太。彭朗的手低于桌面,他转动着左腕上的鲤鱼坠子,石渐青看过来,冲儿子笑一笑。
彭朗的太阳穴一跳一跳。
他母亲摸起一双筷子,夹过一块排骨,说小郁喜欢吃这个;夹起一片羊肉,说小郁闻到膻味儿就要吐。
她用彭郁的喜好点评了整桌菜,彭诉仁的右手逐渐攥成拳头,彭朗还在转着鲤鱼坠子,捏坠子的手指已经泛出青白。
石渐青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她转头看了季长善一眼,目光偏移几寸,望向彭朗问:“小郁死了,你凭什么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