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有无人问津的美丽(38)
那些光鲜耀眼的公司里,那个光怪陆离的圈子里,像王经理那样的人,王经理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像涂青霞那样的人,涂青霞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长得太好,哪怕没有钱人家孩子打扮得一半好。可十六七岁的年纪走在街上,只背个吉他,就会有男人女人递名片,有星探找他去公司面试。
他那时年纪太轻,父母又走得早,他小小年纪投靠亲戚,可寄人篱下的滋味始终不好受。他一满十六岁,退了学,就一个人开始与整个世界单打独斗。被星探挖掘的时候,他是真的单纯地以为是自己即将走上了正途,梦想磊落,前途光明。
后来他才发现并不是。
所有一切,被人们所能看见的摇滚梦想呈现出来的模样,那都是被无数次包装过的,被不断地要求迎合市场需求的。那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在人前他们说摇滚的真谛是真实,人后他们用虚伪的一切创造了所谓摇滚的神迹。
他恨他这张脸,这张脸给他带来了太多比王经理还过分的男人,比涂青霞还过分的女人。可是他就算没了这张脸,这个世界依旧是如此恶心的,让人倒胃口的世界。
他无法去向这个世界妥协,更无法向那些金字塔顶端的人妥协。他与这个世界针锋相对的锋利棱角就是他的摇滚曲,他与那些在金字塔顶端的格格不入就是他的摇滚词。
那时的他才终于明白,他所要追求的,从来没有出路。
是了。太真实太纯粹的梦,往往太贵重太易碎。他太爱摇滚了,这样强烈的爱逼得他夹缝中生,逼得他退无可退。可这样强烈浓郁的爱,出路又会在哪里?
没有。
他早没了退路,也找不到出路。
他只能摸着黑,走荆棘,渡险滩,踏一条血路。
彭禹生多多少少知道周也以前受过的那些苦,他盖了盖眼皮,酸涩的眼睛又湿润了一点。他嘶着声道,“也哥。我知道,你这张脸进公司,指不定会碰上怎么个恶心的男人女人,还会被包装成你不想成为的样子。可也哥,阿祁有句话,咱都得认。”
周也一根烟已经完了,开了烟盒拿第二根。
彭禹生说:“你能听枪花乐队的歌,说到底还是资本捧红了枪花。没有资本,就没有这样的枪花。你不进公司,不依赖罪恶的资本力量,光靠你自己,你哪怕真是块璞玉,到头来也只能成为破石头。”
周也似乎在思量,不停地抽烟,没有吭声。白惨的路灯光同月光一样冰冷冷地打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越发不真实了。
彭禹生接着说:“也哥,你啊,总只跟你自己过日子。目标太明确,所以其他什么都不放心上,你自己想想你自己,人脸人名都懒得花心思记,东南西北也懒得花心思认识,一日三餐也懒得花心思管,连拒绝都懒的拒绝。你什么都懒的费心,只一门心思全投到摇滚里去了。你跟你喜欢的那个破饥饿艺术家一样,活着的目标太单一了。也哥,我没了摇滚还能活,可你没了摇滚,一定活不下去。”
可你没了摇滚,一定活不下去。
周也神情荡了一下,很快默认了这一事实。
他活着所追求的一切生命意义,自由、朋克、反叛,器宇轩昂与低迷颓废,可不都依赖着靠摇滚表达出来;要是没了摇滚,那他活着就没了追求。跟死了没两样。
“也哥,我有时候就想啊,你这哥们,跟咱们这些大老粗都不在一个世界。你只跟你自己处。”
彭禹生顿了下,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眼对面那亮灯的阁楼,那窗口敞着,少女披着长皮,坐在窗口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他忽然突兀地问,“那女的。”他薄笑两声,“阿祁说,你用了一个月就记住了她的脸和名。也哥,你把我的人名对上我这张脸,也用了两个多月,当时阿祁还吃醋呢。”
周也飘渺的思绪忽然被斩断了。
他随着彭禹生的目光,轻飘飘地看向对面。
他不知怎的,有一时半刻,忽然想起她看向他时爱笑的眼睛。
久久,他听见彭禹生粗哑的嗓音,像是审判官一样,确凿地判定,“也哥,你把她放你心上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这种沉默蔓延开来,就像是一场拔河赛,相互对立,可是又相互要把对方拉入自己的阵营。
周也半盒烟又去了。
彭禹生开口,“别抽了。不要你嗓子了?”
周也动作滞了滞,最后把烟盒塞回裤袋里。他双腿换了下上下位置,给了自己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我们决定不了大部分的事情。”他淡淡说。说话的口吻里带着宿命感。
周也闭了闭眼。
他想起,有人一次又一次对他说,你要好好说。
你要好好说。好好表达。
“彭狗,”他叫彭禹生的昵称,“我们能听到枪花,不光是因为资本的缘故,还有文化政|策在后面做背景板的。还有时代发展到他们那时候刚好有的机遇。有很多缘故。比如说,头一个登月球的,跟以后三百年后的人登月球,时代变化,政策变化,机遇变化,同样一件事实际性质已经天差地别了。”
周也说的很慢,他似乎很不习惯长篇大论地去表达自己的意思,所以在说每句话的时候,都在搜索能最恰当表达他意思的词汇。
“我们这个地方,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这地方,文化跟自由这些东西都压抑,时代和市场早就异化了,很多声音也都已经变质了。所以我们这里出不了枪花。”
周也大概是觉得自己表达的意思很模糊,于是又抬起脸,正视彭禹生,补充说,“我的意思是说,彭狗,没有这些先行条件,哪怕真签公司出道也没用。”
所以他刚刚说,我们决定不了大部分是事情。
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主要都还是时代所驱。而非人力。
两人又沉默了。
彭禹生很难得在周也这里听这么长一段话,而且这话听着还蛮高级。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也没周也那样爱看些乱七八糟的书,但周也的意思他却是听明白了。
周也其实也没有完全否认辛祁的意思,只是周也想实现的梦想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周也问:“何建良什么意思?”
彭禹生说:“他还没想好。他家里催着他快点成家,全家都指望着想抱孙子。”
周也:“……”
彭禹生烦躁得厉害,当空忽然吼了一声。
周也没发现自己声音里有几分害怕,他轻声问:“你呢?打算跟阿祁一样签公司了?”
彭禹生眼球突出,瞪着周也就像看一个长得妖孽的时代怪物,他走过去,一把揪住了周也的领子。
四目相对,彭禹生一脸戾气,似乎是不甘又似乎是觉得不得不服。
“周也你厉害!你真他妈厉害!”
周也邪佞地歪起一边的嘴角。
彭禹生面相恶狠狠的,音量拔高后音色越发得难听,像只唐老鸭在乱嚎:“周也你给我记着!老子这辈子就认定你了!你要没法弄出点我满意的名头来,老子就把你搞的你祖宗十八代都不敢认你这装逼的怂样!”
周也还笑,看着彭禹生的眼睛泛着点晶莹的水光。他难得地调侃,“搞什么人,把音乐搞了才真本事!”
彭禹生眼睛也有点湿,他一大男人,哪里真能掉眼泪,只好强装着生气,粗劣地咒骂,“草他娘的社会,都一帮没见识的狗东西,听不到咱们做的歌,还不如都让他们聋了!”
周也:“……我有点想唱歌了。”
彭禹生松开周也的衣领,就笑了。他想,跟着周也永远不会错。
周也就是那个被人揍得头破血流了,或者从舞台上掉下去少胳膊瘸腿了,或高兴或不高兴了,或者只剩下半口气了,还心心念念要唱歌的人。
周也顶胯站直,跟彭禹生对视。他嚣张得目空一切,眼中却仿佛有钱江大潮,潮水涌动,惊涛拍岸,如千军万马气势汹汹奔腾而来。
他看见彭禹生眼里的自己,笃定,自负,张狂,他说:“但是彭狗。最好的时代会过去,却永远不会停止。能迎来下一个最好时代的人,一定是最脚踏实地的理想主义。既然有这么多人去月球了,那我们就要做第一个走出太阳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