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星(115)
她没有应声,只伸手又神经质地对着十二层的按钮多按了几下,急躁的情绪溢于言表。
能叫她这样情绪失控的人,乔野不作他想。
他定定地看着徐晚星,忽觉这些年来一直身处迷雾,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告诉他,也许今日所有的疑团都会解开。
真相似乎就在电梯打开的那一刻,可看着徐晚星越接近十二层,越无法抑制双肩的颤抖,他忽然有一瞬间的失神。
也许真相不该来。
也许被蒙在鼓里也好过直面现实。
叮,清脆的声音。光洁似镜的电梯门开了。
徐晚星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一路跑到三十一号病房门口,明亮的室内,床上空空如也,被褥凌乱。坐在椅子上的人见到她,纷纷站起来。
乔野出现在门口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春鸣在,于胖子在,万小福在,辛意也在。他们整齐划一地站在那里,而画面却像忽然失声,谁也没开口,俨然一幕滑稽的哑剧。
徐晚星死死扣着门,“我爸呢?”
春鸣:“还在手术台上。”
“不是说不能动手术了吗?”她的声音忽然嘶哑,尾音几近分叉。
“没敢动肿瘤,但要止血,如果失血过多,还要输一点血。”春鸣走到她面前,伸手抱住她,“你放心,不会有事。”
病房内的卫生间有动静,保洁人员拎着桶和拖布出来,洁白的拖布已然被血染红。
徐晚星转身就跑。
身后的人陆续叫着她的名字,追了上去,好在她只是停在电梯门口,不住地摁着上行键。春鸣拦住众人,“她是去手术室。”
万小福迟疑道:“我们也去陪她吧。”
春鸣摇头:“让她自己待一会儿。”
“万一她想不通——”
“她是徐晚星。”春鸣看着电梯前那个瘦弱的背影,很轻很慢地说,“她不会想不通。”
她只是需要时间冷静下来。
七年来,她每一天都在做着告别的准备。
她不会想不通。
春鸣转身,对上乔野的视线,“你还是知道了。”
乔野安静地站在原地,很久才问:“高考前就发现了?”
春鸣看看他笔挺的衬衣,整洁的灰色大衣,笑笑说:“很有科学家的样子。”
他答非所问,像是如释重负般,抬眼对上乔野的目光,“我一度觉得徐晚星选择不告诉你,对你不够公平。但今天看到你这样出现,才觉得也许她比我们所有人都想得更周到。”
年少气盛时,也许会因为喜欢一个人而不顾一切。徐晚星不会放弃老徐,那么就只能是乔野放弃c大。
那么这七年间,就当一切如童话故事般进展,他们的感情日益加深,决不因疾病或挫折有所减少。也许徐晚星会因为有人陪伴而好过不少,但老徐逃脱不了疾病的折磨,而乔野也不会是今天这个乔野。
得到好处的只有徐晚星一人,老徐的结局不会改变,乔野的前程会被耽搁。
而如若再现实些,热情消退后,乔野会不会责怪徐晚星,因为她把自己的负担强加于人,影响了两个人的未来?
手术室亮着红灯,人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徐晚星如老僧入定般等在家属的长椅上,头顶的白炽灯照在身上,把影子揉成一团、打在光洁的地面。这让她看上去更加渺小,也更加瘦弱。
叮,电梯门开了。
出来的只有乔野,他走到她面前,步伐很慢,每一步都像用尽了力气。
可是七年时光,那是他迈不过的距离。
“徐晚星。”他叫她的名字。
她恍若未觉,依然蜷缩在长椅上,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影子。
他便也坐下来,紧紧靠着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来,牢牢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以什么身份,他没想过。
他们之间是否还有别样的情愫,也没想过。
眼前依稀浮现出好多年前的场景,那时候学校里都在传他们俩的八卦,罗学明亲自把他们叫去办公室,目光严厉地望着他们。
“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临近高考,一个是全校瞩目的优等生,一个是他心爱的弟子,罗学明绝不希望他们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徐晚星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挺直了背说:“什么事都没有。”
“没有人家乱嚼舌根吗?”
“那是捕风捉影,您得明察秋毫才对。”
罗学明睨她一眼,“捕风捉影也得有风有影子,你俩要是啥事都没有,人家空穴来风吗?”
其实不只是学生们,就连他这个五大三粗的班主任也察觉到了,更不止一次两次听别的老师旁敲侧击提醒过——
“昨天晚自习之前,我看见乔野从小卖部回来,偷偷往徐晚星抽屉里塞面包牛奶。”
“他俩每天都一起上下学,我前几天还看见他们在校门口有说有笑的,早恋的弹幕满天飘。”
“我还听别的班孩子说,他俩偷偷牵手来着。”
罗学明不爱管那么多,可他也怕早恋影响这两个孩子,赶在高三关键时刻,必须把话跟他们说清楚。
可那时候,面对他的严厉措辞,徐晚星是怎么说的?
她挺直了腰,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犯了错,只是理直气壮地反驳说:“为什么一定要问清楚我们是什么关系?”
罗学明一愣:“什么意思?”
“为什么非要给我们之间下个定义呢?早恋,男女朋友,同学,前后桌……”徐晚星眉头一皱,风光霁月站在那,一字一顿说,“我们之间,有朋友的肝胆相照,有敌人的勾心斗角,有情人的风花雪月,还有兄弟的两肋插刀。这么跟您说,您放心了吗?”
在那个冲动又懵懂的年纪里,为什么要为一段关系下一个明确的定义?
他们当然有相互喜欢,但那份喜欢不足以支撑起成年人之间的爱情关系。
他们没有男女朋友的关系,但彼此之间也有肝胆相照、同甘共苦的义气。
那一天,罗学明看她很久,笑着挥手,说你俩走吧。
徐晚星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她迷糊地离开现场,依然不敢相信这事就这样轻拿轻放,她小声冲他说:“我总觉得师爷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可乔野望着她,心知肚明那些话绝非糊弄。
苍白的灯光下,手术室亮着醒目的红灯,而他的思绪从遥远的昨日赶赴兵荒马乱的今夕。
当年她说过的话,他一字不落全记在心上。
他们之间,有朋友的肝胆相照,有敌人的勾心斗角,有情人的风花雪月,还有兄弟的两肋插刀。
所以今日,不管他们之间隔着多远的距离,七年,七十年,还是一整个光年。
他低下头来,牢牢握紧了徐晚星的手,不容她挣脱。
他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山谷,越过高山河流,跨过春夏秋冬,安然落在她耳畔。他说:“徐晚星,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
我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但我陪你。
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很多事情都变了,但依然还有什么是不变的。比如那些风花雪月,勾心斗角,肝胆相照,还有两肋插刀。
徐晚星没有抽回手,没有划清距离。
一则没有精力去顾虑那些,满心满眼都是老徐。二则她奋战至今,太需要一个肩膀。
她慢慢地闭上眼,把头枕在他肩上,没有说谢谢,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说:“如果睁开眼睛,我还是十七岁的徐晚星就好了。”
“做梦的话,还是可以实现的。”
她紧绷的肩膀放松了片刻,一边笑一边喃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么尖酸刻薄。”
“当初不是说好了吗?你负责做梦,我负责叫醒你。”
徐晚星没说话,只是靠在他肩上,很久很久。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确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明明身处七年后,却又觉得鼻端的气息、头顶的声音、面颊紧靠的地方,处处都像是七年前的场景。
十指紧扣着,无限安心。
老徐在半夜醒来,镇痛泵的作用还在继续,他有些麻木地睁开眼,并未感觉到疼痛。
入目所及是趴在身边睡着的徐晚星,他也不过是动了动手指,她就立马惊醒,叫了声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