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一时间有些赧然。这方砚台看起来确实与众不同,可自己嫁过来时,明家给的陪嫁,多是田产房屋,真正的现大洋并没有多少。韩家是不缺钱的,可刚刚结婚一天,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去要呢?
想到这,月儿方才心头的那股欢喜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她依旧没有这么多钱,或者说,她即便有这些钱,也不能用来买一块砚台。
“算了……给我……”
“这么一块赝品,就要价五百块大洋,老板,你这心够黑的。”
月儿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身后男人的声音打断了。
低沉,清冷,尾音带着一点嘶哑,她熟悉,再熟悉不过了。
回眸看去,正是枕边人。
“你怎么来了?”月儿惊慌,声线都跟着颤抖起来。
韩江雪却好似毫不在意,只对她颔首致意,像极了礼貌而绅士的……陌生人。
月儿平白觉得有些心痛,可转念又觉得做作不堪,有什么好期冀的,昨日之前,可不就是陌生人么?
老板见韩江雪一身军装,英姿飒爽,身后有成群簇拥,脑子就是再不灵光,也能猜出这位是谁了。
“哟,稀客稀客,少帅驾临,小店蓬荜生辉啊。”那老板不着痕迹地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有些窘迫,心底暗暗想,怎的就碰上这么个主呢。
韩江雪并没有理会对方的寒暄,直截从月儿手中接过了那方砚台,掂量了一番,又用指腹轻按了一下砚中央。
旋即,扔回给了老板。
“没有水汽,当然,也可能是我手指太冰冷了。”
老板心中有鬼,再加上忌惮韩江雪的身份,自然也不能继续逞强,于是赶忙伏低状赔罪:“少帅真是行家,这砚台确实不是端砚。小老儿这就给您拿上好的端砚来。”
说罢,小心翼翼捧出一个红木盒子来,里面呈放着一方成色与外形都更好看的端砚。
“劳驾少帅屈尊来到小店,这方砚台,就赠与少帅,以表孝敬了。”
月儿见他那谄媚的样子便觉得可恨,诓骗她这无知女子,如今又这般做小。
想到这,月儿转身便要离开,却感觉腰间一股力量将她轻盈的身体揽了回去。惯性恰到好处,正撞在韩江雪的怀中。
老板错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心想着这位留洋回来的少帅,看来与大帅并没有什么差别,新婚燕尔就当街骚扰民女。
月儿被当众作出如此亲昵的举动,也是心头砰砰直跳,如小鹿乱撞。一张笑脸登时红扑扑的,羞得手足无措。
“这砚台是我夫人要的,你赠予我,我也用不上。收与不收,得听我夫人怎么说。”
老板愣了片刻,赶忙赔罪:“原来是少夫人,小老儿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少夫人赎罪,还望少夫人笑纳。”
月儿性子里还是带着半分执拗的,一来真的不想再与这无良商家有交集,二来也并不想借着少帅来作威作福,于是摇了摇头:“你这方砚台如果是真的,定然也是价格不菲的,我不能收。”
月儿能感觉到扣在自己腰肢上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她侧脸抬头,韩江雪却依旧是一脸古井无波。
“你这方砚台卖多少钱?”
“少帅若是喜欢,就赠……”
“我问你这方砚台,卖,多,少,钱?”韩江雪一字一顿,像在强调,更像是在宣示,他不喜欢与人做无意义的废话。
豆大的汗珠顺着老板鬓角而下:“若是卖,五百块大洋。”
及至此时,韩江雪才低头,一双墨色的眸子正对上月儿的杏眼:“你喜欢?”
月儿不知该不该答是,但或是双眼出卖了她的内心。她确实喜欢这方砚台。
韩江雪似是能读人心魂,转头便看向副官:“去家中取五百块送来,夫人既喜欢,我买下来便是。”
老板大喜,本想着今日怕是要破财消灾,没想到竟阴差阳错敲了笔大的,赶忙夸赞道:“夫人真是好福气,少帅这么疼爱您。”
月儿猛然想起珊姐的话来,男人嘛,面子最重要。可什么最能为他们赚得面子呢?就是他们身边的女人了。
用金钱和体力征服女人,惯用伎俩了,莫当真。
可月儿还是明白,自己此刻应该扮演一位大喜过望的娇妻,于是满目秋水地望向自己的夫婿,甜甜地说了声:“你真好。”
看着新婚二人的你侬我侬,那老板想着再奉承一句吧,兴许也能为日后的生意铺铺路。
可他怎么知道,自己无心一句话,却让月儿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呢?
“夫人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小老儿以前给明家送过几次货,那时候见夫人年岁还小,还没有如今这对酒窝呢。”
第五章
月儿攥着手包的十指一紧,这细微的变动尽数落在韩江雪眼底。
他挽着月儿腰肢的手,攥得更紧了。
“这不算什么,她今后进了韩家,会越来越好看的。”
转头,绅士地为月儿开了车门,一只手还扶在门框处,避免月儿碰到头。
这一切原本是副官与司机该做的,却被他细致地完成了。旁人眼中,这明家大小姐,真是十足十的好福气。
可月儿自己能够感受得到,一直揽在她腰间的温热手掌,在上了车之后,便松开了。那双清冷的眸子一直笃定地直视前方,丝毫没有偏头看向她的意思。
月儿坐在车上,又一次窘迫起来,心乱如麻,却极尽可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
找个话题,找个话题,说点什么,不能就这么尴尬着……
可越是着急,越不知道从何开口。
“那个……谢谢你。”
“为自己的女人花钱,还不至于为了等一个谢字。”
月儿感觉喉咙干得很:“毕竟五百块大洋不是个小数目。”
说完这话,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孟浪了,对于寻常人,不是小数目。可对于医药大商的女儿,不过是寻常玩物的价格罢了。
“哦?”韩江雪挑眉,“所以你在心疼钱?”
当然心疼,这钱,足够在这乱世买多少条命的。可月儿此刻学乖了,摇了摇头:“只是觉得那人不老实,不该让他赚这么多黑心钱的。”
“既然这么想,为什么当时不敲他一笔,让他白送给你?”
“或许,这个世界上说谎的人,也有他自己的难处吧。”
月儿话音一落,韩江雪看向她的眼神中更添了几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一张雪白小脸窘迫得通红,好像杏眼中都含了汪水,摇摇欲坠。她在掩饰什么?在紧张什么?
韩江雪本应该更在乎背后的真相,可四目相对,心底却柔软了。不受控制地,想要逗一逗小女孩。
他依旧板着脸,维持了冰冷的神态:“无论什么原因,都不应该说谎。”
月儿感觉胸口一紧,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什么,总觉得韩江雪话里有话,让她更焦躁了。
韩江雪看在眼里,心底嗤嗤一笑。
有意思。
这回韩家的一路,月儿都心猿意马,她想不明白,却又不敢开口,韩江雪为什么也会恰好出现在那家店铺。而如果自己并不是明家千金的身份,他是否还愿意为她付出呢?
揣着满腹疑问,月儿回了房间,便将买来的笔墨纸砚备齐摆好,准备开始抄经书。
月儿鸠占鹊巢,霸占了韩江雪的书桌,他便只能从书架上随手拿起一本书,到别处去看了。
纤长食指轻点过书脊,余光里瞥得了一丝怪异之处,韩江雪眉头微皱:“你动我我书架了?”
月儿赶忙回头看向那本法语字典,紧张地问道:“是,动过,我想查个词来着。是……不能动么?”
韩江雪见她那怯生生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仿佛他要再追问一句,就能哭出声来的样子。
于是作罢,只不在意地道:“没事,随便你用。只是我这人有些强迫症,用完了记得放回原处。”
月儿这才想起自己今天被韩梦娇扰得慌乱,把拿出来的字典随手放在了书架上一处。
这少帅心思也太缜密了吧,如此小的细节都没法逃过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自己这拙劣的演技能撑到几时?月儿越想心越慌,不觉间已攥着笔,悬空了许久了。
可韩江雪倒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并不受影响,捧着书坐在书房窗台上,慵懒地靠着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