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枯荣(18)
开门那丫头隔着黑铁门栅看到陆庆归在笑,也是同样一脸愕然,她虽知道陆庆归少爷回国不久,温儒知礼、平易近人的名号就扬传上海,如今一见确是证实了传闻不假,可是却没想到他精神仿佛……
“陆少爷笑什么?陆少爷还是快些离开吧,免得待会被先生回来撞见。”
“你家先生今夜回来?”陆庆归问她。
“是的,说是今天回,白天不见人,总归晚上是要回的。”
陆庆归点点头,若有所思,转身踱步走过去,却不开车门,而是只身靠在车头处,双手插兜,两条腿一直一曲交叉立着,形态身段美如塑画。
那丫头急地跳脚,又不敢扬了声喊,只好憋着股劲儿嚷嚷道:“陆少爷您这是做什么?您就快先离开吧,太太说了不让您进门就是不让您进的。”
陆庆归掏出一只手摆了摆,“嗯我知道!我就在这等,等到你家太太出来,或者等到你家先生回来,总之两样都不错,尤其后者,我还能向张先生问个好。”
“陆少爷!……”那丫头不知如何是好,便只能任由他待在那。
天色渐渐暗了,外头一片雾蒙蒙的、复杂的蓝,大致是像夜与海冗杂而成的色彩。
虽然知道张先生今夜回家,但张太太却并不觉得要紧,还是跟平常日子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其实说到底,她还是在乎张傅初的。外头人说,张先生是她的天,她是张先生的地,天地之间装着的就是底下这群吃张家饭的老百姓,老百姓没了天不行,可有天没地,也不行。
这些话,她都看过也听过,却并不作评论,多则是当作溢美之词一笑而过。
她站在桌前俯身作字,细腻白嫩的一只玉手,腕上戴着翡翠玉镯,中指圈一枚钻戒,鸾翔凤翥挥舞着,浓墨白纸,舒展自然,一行行道如流水的行书。
房中四处摆着古董瓷瓶,桌后内镶半面书柜,置满古今中外的诗书名著,墙上挂的是明末清初的四君子字画,桌椅皆是木制镂空体。这是公馆内独一处的有东方古典韵味的屋子,也是张傅初专为她设立的一间。
她散着一头卷发,耳侧别着金梨花槽夹饰,露出两坠绿玛瑙珠环,一身黑丝绒双束中袖斜襟旗袍,简单不失媚俏,既是当家太太,亦是金屋娇妻。
小梅走过来,见她正聚神写字,便放低了声,一边说一边专注她神情变化:
“太太,玉娟那丫头过来说,陆少爷在门外站了许久。”
她倏得停笔,抬头道:
“他这时候来干什么,快把他赶走。先生回来撞见了又是一窝子麻烦事,他还闹个没完了!”
就在这时,楼底下的电话响了。
“可是太太,毕竟是陆老爷家的小少爷,怎么能…”
“说了把他赶走!他还能怎么样?”
“是!”小梅忙应道。
小梅刚下楼,便碰上急匆匆跑上楼来的丫头凤邱,凤邱扬声喊:“太太!太太不好了!太太!”
小梅嗔怪道:“你嚷嚷什么!太太在写字!”
“小梅姐姐!小姐打来电话说,她在生日会上被洋人罐了酒,还不准她回家!”
“什么?!怎么回事!”她一边说一边领凤邱进了书房。
“太太!”凤邱又急又怕,站在那发抖,生怕太太将气撒在她这个无辜接电话的人身上。
她一五一十地说道:“太太!小姐方才打电话来说,今夜在那什么戴维斯的生日会上被罐了酒,还说不等到天不亮不给离开,现在小姐急得很,抽抽搭搭的喊着要回来!”
张太太“砰”地将笔搁下:
“什么?他们不知道她张金涵是谁吗?”
凤邱吓得不敢说话。
她怒气冲冲走出来,边走边问:“在哪开的生日会?”
“小姐说是在谊歌饭店。”凤邱回答道。
这不是张公馆第一次出门要人,但却是第一次理直气壮的去要人。不知天高地厚碰到了张金涵,那可是张家的千金小姐,整个上海呼风唤雨的张家,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是要遭殃的。
张太太走路快,高跟鞋咯哒咯哒的响,一路已经走到了外院大道。
小梅去卧房里拿上了红貂裘大衣,小跑着跟过去,将衣服披在她身上,“太太,已经让张丰宁带人过去了。”
“嗯。”她嗯了一声,这种熟门熟路的章程,已经不需要她再吩咐任何。
这件通体呈栗子红色的貂裘绒大衣,衣领袖口处是一只手掌那么宽的白色水貂毛,价值一栋洋房,是张傅初去年赠予她的生日礼。
走到近门前,她便瞧见那位陆少爷靠在车头。
陆庆归一见是她,立即站直了身子,走过去。大门一开,他便张口说道:“等了太太许久,太太总算是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