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归(3)
周远行不由一怔,他的确曾经考虑过要招一个帮忙打扫的服务员,可是他并不打算招一个女人来干活。
她大概看出他的迟疑,紧接着说:“我什么活都可以干,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任何事情都能做,而且我对工资没要求。”
她这样说的时候,颇有几分急切,眼神满含祈求,看起来楚楚可怜,像是走投无路的样子,不知怎地,周远行在那一刻突然不忍拒绝她。
他请她进来,她依旧惴惴不安着,进了酒吧,他带着她走到一张酒桌旁,然后倒了杯热水放在她面前,双手插袋坐在她对面。
他当然看出她的紧张,于是勾起嘴角,淡淡笑了:“你是本地人吗?叫什么名字?“
她点头:“我叫夏辛春,夏天的夏,辛苦的辛,春天的春。”
她的眼神游移不定,就是不肯直视他。
周远行眯起眼睛,也点头。他认真看着她,发现她衣着单薄,头发沾着湿气,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湖绿色灯芯绒布袋,看上去破旧又廉价。
她整个人的样子狼狈不说,还显出些惊惶,怎么看也不大像是出门找工作的,倒像是逃难的人。
“把你的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夏辛春拿出一个边角磨损发白的小小钱夹,侧着身子抽出身份证递给他,他接过去,身份证上的女孩子虽然没有表情,但是眼睛明亮,目光透着张扬的俏皮,十分有活力,全然不同于眼前这个举止小心翼翼、神情木讷的女人,要不是五官生地一样,他几乎以为是两个人。
他看了会儿,便还给她,拿出当老板的架子一本正经地说:“请简单自我介绍一下。”
她抬手拨开粘在额上的头发,他这才注意到她眉心正中间有一颗形状大小恰到好处的美人痣,同时觉得,这女孩子的长相还是不错的。
“我是本地人,两年前大学毕业,然后去外地......”她停顿一下,表情有一瞬的迷茫,“然后去外地工作了两年,刚刚回来。”
“你为什么要来做个小小的服务员?你上过大学,完全可以做一份办公室的工作,应该更适合你。”
“可是服务员也没什么不好,我厌倦了待在办公室的日子,厌倦了......人们的表里不一,居心叵测,所以......我希望你能同意我留下来。”
听到她这番话,周远行真有点儿意外了,他挑了挑眉尾,几秒钟以后,再次微笑:“好吧,你可以留下来。除了酒杯不需要你擦拭,酒吧其他地方的卫生你都要负责。至于工资,你有什么想法?”
夏辛春松了口气,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工资我可以不要。”
周远行诧异,不等他说什么,她解释道:“我可以不要一分钱工资,但是能不能包吃包住?你放心,我这个人不挑剔,吃什么都行,晚上我可以直接睡那张沙发。”
他看向不远处那张黑色皮质沙发,不由失笑了:“你这个要求,我似乎没必要答应,我只打算招一个员工,并不打算和自己的员工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建议你去别的地方看看,应该会有地方提供食宿。”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找麻烦。”
“但我不希望别人以为我和你同居,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传出去对你也不好。”
夏辛春的脸上浮起一抹粉红,又很快消失。周远行站起来,摆出送客的姿态,她置若罔闻,只抬起头倔强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是男人吗?”
周远行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你是男人吗?”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两秒钟以后,他不禁咧开嘴大笑起来,然后弯下腰凑近她:“你觉得呢?”
夏辛春保持着冷静,语速不疾不徐:“你刚才说过我可以留下来,男人不能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你要是反悔,那么你就不是男人。”
周远行越听越想笑,他努力忍住,心想,这个女人看着弱不禁风,骨子里倒是挺倔的。
他站直身体,思索片刻,妥协地一耸肩膀,笑笑说:“你要想留下来就留下来吧,工资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数字,至于沙发,不是用来睡觉的地方,楼上有一间杂物间,不过地方很小,你可以收拾干净然后住进去。”
如今想起来,周远行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留下她,还破天荒让她住下来,也许是因为她的有趣,也许是因为他太善良了吧,他如此说服自己。
之后一段日子,他不动声色地悄悄观察她。她的确如她自荐的那样,做事细致认真,厨艺也相当不错,做出的食物十分美味,很对他的胃口。
夏辛春沉默寡言,私下里两人差不多跟陌生人一样,彼此毫无交集,她的冷淡和缄默摆明了对他没有心生遐想,而且直到现在,再没第三个人知道他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他不能不对这一点感到惊奇,想到她薄弱的存在感,又觉得并不意外。
起初他还担心熟人知道后不好解释,可事实上,后来有朋友来酒吧,知道他招了个相貌不错的女服务员,也没往别处想。他想,无论怎么看,这件事他做得都不算吃亏,于是他顺理成章原谅了自己当初莫名其妙的鲁莽。
他对人一向好奇心不强,尽管夏辛春看起来有点儿神秘,他到现在仍然不清楚她的具体来历,偶尔想到她,也只是怀疑她提供的个人信息是随口杜撰的而已。然而上周在他卧室发生的那一幕反复在脑海里回放,她大胆的举动,她莫名其妙的话,她的身体,还有那只亮眼的红色文胸……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她的好奇心正在以一个难以想象的速度膨胀着。
“老板。”
“老板?”
周远行回过神,夏辛春正一手攥着抹布站在他跟前,没表情地看着他。
“我要.......擦吧台。”她解释。
“哦,好。”
周远行抚一下自己扎手的短发,让出位置,任她忙活,可那雪白和艳红交织的一幕却在眼前挥之不去。当他意识到他还再观察她时,心里一震,马上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我最近估计是着了魔了,他这样想着,边走出酒吧,往街道另一端的书店走去。
☆、1-2
原谅酒吧的营业时间是从下午一点到晚上十二点,周四和周日晚上会提前到六点结束营业。对此,周远行给客人的说法是,适当饮酒放松不是什么坏事,但如果整夜流连沉迷于酒精,会失去很多和家人相处的机会。
有人提出疑问:“可是你又怎么能保证那些不来你酒吧的人会选择陪伴家人,而不是换个地方继续找乐子?”
他不以为然地笑:“我当然无法保证别人,可是至少我能保证自己在那两个晚上能和家人待在一起。”
周远行的父母居住在本地西郊的一处老宅区。他家拥有的那座宅子落成有三四十年了,外表属于正宗的徽派建筑,高而笔直的墙体经过多次粉刷和修补白的不再纯粹,呈阶梯状的灰黑色马头墙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进门,一座圆形水池跃于眼前,中间的山形石雕已经有些破损,淡淡的沧桑衬地这座老宅更有时间凝固的年代感。
近些日子,本地连续阴雨阵阵,凉气逼人,周远行拢一下衣领,绕过水池,迈着长腿往里走着。
周母坐在客厅,侧着身体低头刺绣,抬眼见到他回来,面上一喜,摘下眼镜,上前挽住他的手臂。
“你可回来了,你爸都念叨你好几回了。”
“我看他念叨的都是我的坏话吧。”他想到父亲对自己一贯的冷脸和说话时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好笑地一挑眉毛。
“说什么呢,”周母嗔怪,笑眯眯地把他往餐桌旁领,“你爸也很想你的,下午时不时地到门口转,就盼着你回家呢。你看,妈特意做了好多你爱吃的菜,你先吃,我去叫你爸出来。”
周父身居官场多年,一直不苟言笑,讲话做事都中规中矩,从不轻易流露个人情绪,即使退休两年了,给人的印象仍然偏刻板固执,在家里也颇具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