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季雪落云飞(48)
她从小就知道爸爸不喜欢她,真的是不喜欢,倒也不见得让她缺吃少穿,可是小孩子都是敏感的,她知道爸爸喜欢姐姐,会抱她会亲她,可是在她的头上,连摸一下也很吝啬。姐姐有一把好嗓子,上高中的时候忽然谈起了恋爱,并且跟一群人搞起了乐队,还做了主唱,爸爸不高兴,第一次骂她,姐姐使小性子不肯吃饭,她听见爸爸在厨房里对佣人说,“给小姝炖个燕窝,少放点白糖,不然腥腥的。”
那个时候她正处于青春期,又叛逆,整天在外面玩,那个时候刚流行染发,她就弄了满头的黄毛,还带着大大的耳环,爸爸看见了,上去就是一个嘴巴,说,“你这个样子,真是丢我们容家的脸面。”
她反问,“我是容家的人吗?”
她的话噎了爸爸一下,那之后,爸爸还是照样忽视她,却再也没有打过她。
后来姐姐就跟着自己的恋人偷偷跑到美国去,最后走的时候,还跟她照了一张照片,她们姊妹两个长得像,都是尖下巴大眼睛,长发如瀑,在北京三月的阳光里笑得像是一对两生花。
可是不过是两个月,噩耗就传过来,姐姐在加州的海岸溺水而亡,骨灰盒回来的时候,她也去抱,觉得那么重,又那么轻,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那一个活生生的人,已经化成了灰。
她看见姐姐的男朋友,那曾经是多么飞扬跋扈的男孩子,她听过他的表演,电子音乐那喧嚣的声线,似乎要把灵魂生生撕裂两半,那样的人居然一下子就长大了,又沉稳又内敛又那样的疲惫,原来人的成长是看得见的,成长的后的那个人,是羽化后的蝴蝶,完完全全的变了模样。
她看见爸爸,在她印象中一直沉默坚执冷酷犹如山岳的爸爸,她一直都没有想过自己的爸爸会老,可是那一刻,她看见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他的腰杆已经弯了,他没有哭,只是在一夜之间,不动声色的老了。
如果她要是死了,爸爸会怎么样呢?
她轻声的说,“我想爸爸。”
他说,“回国去就去看他。”
她说,“可是他不想看见我。”
他说,“怎么会?”
她似乎是笑了一下,忽然问他,“这是在哪里?”
他愣了一愣,随后想着,原来她是糊涂了,似乎也累了,苍白的一张脸孔,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眼睛也慢慢的要闭上,他连忙去试她的鼻息,呼吸还有,只是很微弱,他连忙叫她,“容嫣,容嫣,你别睡,你要醒一醒,我在这里,你别睡。”
她的伤很重,流了很多的血,好几次报了病危,可是毕竟是年轻人的身体,终于还是恢复过来。
第 49 章
那些天里,他天天的守在她的病床前面,毕竟都是中国人,有什么事情都是要互相帮助的,更何况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这个世上的人都是如此,对于对自己好的那一个,真心的爱自己的那一个,总是不能够无动于衷的,
她最危险的那一段日子里,有的时候他就守在ICU病房的外头,静静的看着她,她的身上插满了管子,脸上也扣着氧气罩,只有一头漆黑的头发披垂下来,像是瀑布一样,可是她的脸色那样的苍白,让人疼惜,让人怜爱。
每一个女孩子都是一朵花吧,怎样的女孩子都是一朵花吧,那花朵可以鲜艳,可以张扬,也可以不美,可以不香,可是不管怎样的花朵,其实都是那样的脆弱,在这纷繁而混乱的世间,都需要那样一双手,细心而温存的,来好好的呵护。
这样,似乎也就算是开始了。
人的感情其实是很奇怪的东西,仔细的想一想,怎样都想不明白,就像是道家的那个阴阳鱼,黑与白混沌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也分不开,割也割不断,你不知道什么样的感情叫□情,什么样的感情不叫爱情,爱与非爱之间的界限到底是怎样,你不知道这一段爱情是不是走掉,你也不知道那一段爱情是不是到来,感情就像是神经,遍布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你牵着哪一根都疼。
或许这个世界上,有比爱情更加深沉的感情在,只是年轻的时候,谁都不能够明白。
顺理成章的走在一起,似乎也算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他是那样体贴的一个人,病好后第一次出门,她一直都挽着他的手,慢慢的走在道路上,阳光的碎片透过树枝的缝隙,光影斑驳里,她仰起头来微笑,对他说,“我好高兴。”
他说,“刚从医院里出来自然高兴。”
她对他笑,他也对她笑,可是他的笑容总是有些恍惚,原来生命中有些用时光积淀下来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办法遗忘,可是她不管,她只是高兴,真的高兴,便想起来高中时候,偷偷读张爱玲的小说,那上面说,原来那一座城倾了,也不过成全了一段爱情,可是那一座城倾了,毕竟还成全了一段爱情。
她在死亡的边缘走过,堪堪躲过死神的镰刀,却终于拉住了丘比特的翅膀,无论怎样说,都算是幸运的。
她的伤好了,便开始着手筹备自己的第一次个人摄影展,她本来就是有才华的学生,何况又有家中巨大的财力做支撑,而他那个时候也将完成自己工商管理专业的硕士学位,很快,就可以回国了。
她知道他是在西安读的大学,还特意远渡重洋,回到西安去,拍了一组城墙的照片。
其实很辛苦,她受伤后身体一直都不好,还要吃药调理,可是照片拍出来的效果出人意料的好,照片被放大,裱上框子,整排的挂在画廊里,看一张倒罢了,可是连起来看的时候,古老城墙在蔚蓝天空的背景下,就像是一个睿智的老人,历经千年沧桑,只是以不动声色的慈祥与凝重,注视着人世纷繁,却有一种无声的威压。
她记得他看了很久,看的眼睛都有一点点的湿润,然后他对她说,“谢谢你。”
她说,“不用。”
其实她觉得他们之间应该算是好的,他的性格好,有包容力,很体贴,很温柔,对于一个男朋友来说,这样的性格,其实算得上是完美的。他们从来都不吵架,有时候她耍一点小孩子的脾气,他也不跟她计较,有时候一起出去散步,在有风的时候走过冷寂的长街,她的披肩轻轻的拂起来,他伸出手来,细心的帮她整理好。
有时候一起到意大利餐馆里吃饭,店堂里面灯光暗淡,身材高大的西方男子手托红酒托盘轻轻走过去,在窗户玻璃上映照他和她的脸,背景是桌子上的盈盈烛火,淡淡红花,浅笑无声里,真真便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可是,她知道,他们之间总是隔着距离,一个人的距离,不算长,也不算短。
他一直都没有对她说起曾经的恋人,可是她知道,那不代表他忘记,而是把那个人藏在心中,好好的珍惜。
后来,他们一起回了国。
其实是提前回去的,本来事情都办妥了,要在五月里,可是他的妈妈突然生病,国内打来越洋电话,两个人一起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到国内去。
他的妈妈生的是胃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聊胜于无的做了手术,胃部切除了四分之三,每一天里都只能吃一点点的流食,面黄肌瘦,看见他的时候有了些精神,妈妈做了一辈子的老师,一直明白他的心思,拉着他的手微笑,“好孩子,妈知道你忘不了清扬,高中那会儿在学校里都偷偷的谈,其是谁都知道,因为你们两个没有学习下降,妈妈才没有管,怕打草惊蛇。”
他也笑,可是泪噗噗的落下来,男孩子生下来就是要顶天立地的,何况已经长得这么大,他也有想哭的时候,却只能在妈妈面前才能这样肆无忌惮的流下眼泪来,可是妈妈,又要走了。
妈妈说,“好孩子,都忘了吧,别管它,谁都年轻过,谁都有过难忘的人,难忘的事,白居易还说呢,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那么大的人物,过的都不如意,何况是咱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