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季雪落云飞(5)
他在上面粘,她在下面给他拿着透明胶布和剪刀,他连名带姓的叫她,“叶清扬,你帮我看看有没有贴歪?”
她走得远远的,仔细看一看,走过来告诉他,“没有呢。”
他对她微笑,她也对他微笑,她记得那天他穿的是白色的毛衣,蓝色的牛仔裤,领子高高的竖起来,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让人的眼前,没有来由的就是一炫。
他们两个合作粘了整间屋子的拉花纸,东西南北四个角落,丝丝缕缕,牵扯不绝,剪不断理还乱的,那颜色太鲜亮,灯光一亮起来,亮晶晶的晃人眼睛,整个天花板的顶棚都仿佛奢华了起来,有一点点像十七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宫廷,而他站在那里,因为高,就有那么一点点鹤立鸡群似的贵气,就像是宫廷里面的王子。
她站在一群女生堆里,遥遥的看着,心中有一点点的懵懂。
高中的时候学业是极忙的,一年里似乎也只有那么一天,大孩子们才能够放下沉甸甸的书本来,快乐的玩在一起。班级里很多人表演节目,有人唱歌,有人跳舞,还有人在那里演双簧,已经年过四十岁的班主任都发福了,穿着西裤和皮鞋,也跳了一个兔子舞,大家一起围成圈子,打着拍子喊,“哒滴,哒滴,哒滴哒滴哒滴-”
班级里面的桌子全部都拼在一起,上面摆着花生瓜子水果奶糖,那个时候还流行大白兔和金丝猴,含一块在嘴巴里,甜甜的味道混着牛奶的香气,仿佛就连舌头也要融化掉,大家都围坐在一起玩游戏,一个男生拿了两根筷子敲着饭盒,“当当当”的一路响,一只小小的绒毛狗熊在人群里面传来传去,每当传过一回,就有一个人被揪出来表演节目,有的人唱歌,有的人讲笑话,有一个男生居然当众学了两声狗叫,大家哄堂大笑,清扬也笑,结果不知怎么,一次敲盆子的声音停了,那狗熊正好落着她的手里。
第 5 章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旁边的人给推了出来,大家给她鼓掌,含着微笑看着她,屋子里面很热,所有的人的脸上都是红红的,那一张张青春的笑脸,太纯洁,所以太美好,他们中的很多人,终此一生,清扬都再也未曾见过,可是她一直记得那一刻,他们的微笑与面容,似乎就定格在那一刻,定格在记忆里,永生永世,难以忘怀。
最后清扬朗诵了一首诗,是郑愁予的《错误》,刚刚开始的时候,其实她还有一点点的紧张,可是慢慢的就镇静下来,她的声音清清,并且朗朗,吐字吐得特别的清楚,她轻声的念,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教室里鸦雀无声,那些优美的句子就仿佛是三月里的桃花,无声无息的绽放在每一个年轻人的心里,明媚并且苍凉,或许在当时,他们有很多人都不明了这诗中的含义,可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懂得那一份惆怅。
她继续念下去,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闱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很多双年轻的眼睛都在望着她,那样的明亮的眼睛,就仿佛是初春时节的阳光,不带一丝丝的阴霾与忧郁,苦闷与感伤。那个时候保暖内衣还没有普及,清扬记得自己还穿着套头的大毛衣,是当时流行的加丝羊毛,手工的针脚密密麻麻,保温性太好,身上就像生出了一根一根的小针,她坐下去的时候脸孔红红的,同学们给她鼓掌,还有一个调皮的男生叫了一声“好”,不锈钢饭盒的敲击声又响了起来,她越发觉得热,汗水似乎湿了脊背,她从后门走出来透气,然后封凌宇就跟了出来。
那一晚说了些什么话,清扬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两个人一起靠在楼梯的栏杆上看星星,身后是绵长而整洁的楼道,每一间房子里都传出来大孩子们的欢呼声,还有歌声,不知道是哪一个班级里还包了饺子,从餐厅里煮好,一大盆一大盆的端了回来,腾腾的热气冒出来,模糊了人的脸面,就好像是连心也柔软了起来,她笑,他也笑,却忽然对望一眼,一起别过头去。
那是2000年的新年,千禧千禧,千年志禧,他与她靠在教学楼的栏杆上,那样纯洁的少男和少女,那样纯洁的年纪,最最青春的,或许还有一些稚嫩的悸动,他的手慢慢的伸过去,在肥肥大大的校服底下,轻轻的,牵住了她的手。
就是那样纯洁的牵手,在那个时候,却已经是一种出离的大胆,两个人其实都是一般意义上的好学生,在班级里从来都不敢说话,偶尔有眼神的交汇,却仿佛是共同的秘密,沉默无语,却又脉脉相通。
清扬一直都记得,记得那一晚的天空,那一晚的天上,有璀璨迷离的星子,一颗一颗,晶莹的,闪烁的,像是黑天鹅绒上连缀的细碎的钻石,又像是夜间草地上晶莹的露水,剔透得像是水洗过一样,他的眼睛也是,可是他一直都不看她,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
后来上了大学,他们一起来到另外一座城市,封凌宇一直叹息,说再也看不见这样好的星星了。
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很久很久以后,清扬才能够明白,他们失去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东西,曾经珍惜的,曾经坚持的,曾经以为无上美好的——不仅仅是星星。
那个时候他们的学校实行的是军事化的管理,所有的学生都要住校,早上还要出操,夏天不管多热,冬天不管多冷,只要不下雪下雨就要跑,体育老师都是塞北汉子,一个个高大剽悍,一大群人被拉到操场上,不由分说的就是八百米。北方的天气又干又冷,冬天的时候五六点钟就爬起来,那天还没有亮,都是老北风呼呼的吹过去,孩子们一个一个包的跟包子一样,手套围脖口罩全副武装,可是那风就跟小针一样,无孔不入的从每一个缝隙钻进去,扎的多了人就麻木,回到教室里要缓好一会才有感觉,那脸孔就会红通通的出火,像是两只熟透的苹果。
当学生苦,确实是苦,可是那些苦中,也有乐,有的时候天太冷,风太大,在操场上就都跑得散了队,体育老师们怎么吹哨子都不管用,大家提提踏踏的像是难民流亡,明明应该是大圈,一圈一圈的越绕越小,老师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清扬体力不好,总是落在后头,有的时候落在陌生的班级里,天色黑蒙蒙,一个一个黑乎乎的陌生人影跑过去,可是他总是跟陪在她的旁边,不管是什么时候,都陪着她跑完。
八百米的速度总是很快,大家都气喘吁吁,都不能开口说话,呼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的在空气中,连眉毛上都结了霜花,心跳的像是擂鼓,“咕咚咕咚”,一声又一声,停下来的时候,就连头发根里都已经出了汗,先是热的,后来就变得冰冷,全身都脱了力,脚底软绵绵,精神却格外的好。到班级里面上早自习去,有的时候还能够看见月亮,那是黎明时分的月亮,圆圆的,不大,像是瘦了一圈,黄黄的,薄薄的,挂在餐厅那小小的飞檐的角落上,背景是将明未明的天色,剔透的黑蓝,像是拿着清水洗过一样,那样的明净。
学校管得严格,所有的孩子都必须住校,只有周末才可以回家去,一出学校的门口,就像是出了飞的小鸟一样,说说笑笑,自己都觉得快乐得不得了。他们两个不敢约在校园里见面,总是绕到另外一条路上去,那一条路稍微远一点,可是人却很少。
他骑着脚踏车子坐在前面,她坐在后面,书包沉甸甸的背在身上,长长的马尾辫子甩在脑后,他的脚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肥肥大大的校服拉链全都解开,呼啦啦的向后面扬起来,兜头扑在她的脸上,她大声尖叫,他慢慢的松开车把来,慢慢的扬起手臂,她也扬起手来,五指向外伸展,微凉的风从指间拂过去,仿佛是什么有形的东西,可是总是抓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