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痣(117)
阮佩能看出来,景念北应该有一阵子没回扬州,可分别时他外婆却不似一般人那么不舍。老太太腰有些弓了,表情依旧飒飒的,毫不影响发挥,骂起人来十分潇洒。她把外孙口袋里剩下的烟都搜走了,说:
“少抽点,也不怕跟你妈一样,死得早!”
阮佩心想,这话由烟枪老太太说出来,实在不够令人信服。
老太太说罢悠悠然吸了一口,又踢了踢车门:“滚吧,过年也别回来了,次次住个一两宿就走,当我这里是旅馆呢?都怪你妈取坏了名字,念北念北,天天念着北边的那些个,养不熟,心早飞了。”
“还有,别有事没事就打电话来问我好不好。老太婆我还有的活,死不了的,真死了,自然有今朝去告诉你!”
黄今朝接话:“婆婆您别老把死不死挂嘴边——”
“让你说话了吗?你也滚,好好的头发胡乱折腾,这什么?鬼剃头一样,手上也纹得乱七八糟的。我看你就是天天跟畜生打交道,都快没人样了!”
阮佩总算知道景念北这逮谁吼谁的凶相是跟谁学的了。
她上车在副驾坐好,系了安全带,等景念北开车,没成想,后车门被人打开了。
黄今朝一下子钻进车厢,身体往前一探,把脑袋伸到景念北旁边:“哥,捎我一程呗?我店里缺人,得赶紧回去做手术。你反正要往北去,到南江顺路。”
景念北不耐烦地嗯了声,表示答应。旋即又侧过头跟阮佩解释:“我姨夫是南江人,今朝现在在南江开宠物医院,专门阉割猫狗。”
“我业务范围不止这些!”蹭到顺风车的黄今朝歪头看向阮佩,眼睛很亮,像条大型犬:“佩佩姐,听口音你也是南江人吧?”
阮佩说是的。他又问:“你在哪儿上班啊?我闲下来找你玩儿去。”
“……医院,不过不是在南江,是在上海。”
“你是医生啊?”
“护士。”
说到这个词,阮佩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脚。以黄今朝的角度看不到这些,毫无察觉之下他兴奋地说:
“护士好啊!温柔细心有技术。你们医院应该有刚入行的小妹妹吧,给我介绍个呗?我很靠谱的,你应该看得出来。”
“对不起,这个我爱莫能助。我工作的医院没有年轻护士,我是说,持照的那种,没有。”
黄今朝疑惑:“你不就是吗?”
阮佩摇头说:“我没有执照,吊销了。”
“为什——”黄今朝还要问,景念北突然刹车,吼他,“下车,我不带了!自己走去南江吧!”
他还是没拦住阮佩后面那句话。女人镇定地说,神色里还带着笑:“我坐过牢,刚出来没多久,护士执照就是那个时候被吊销的。”
一直到南江,车厢里都很安静。
下车后,满脸愧疚的黄今朝绕到副驾窗户前,正正经经地给人赔了个不是,又将剩下的半盒糖递给了阮佩:“佩佩姐,那什么,你太瘦了!吃点甜的吧,甜的吃了心情好,心情一好,就什么都好了!”
阮佩接过糖盒子。
黄今朝神色一松,跑之前又对景念北嚎了嗓子:“哥!别守着那个祁陆阳了!回头是岸,外婆还等着你带外孙媳妇儿回家呢!”
“滚!”
车再次驶上高速,景念北手把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咳了声:“今朝从小就话多,逮着谁都能讲上一整天,叨逼叨的,也爱穷根问底,其实没恶意,你别往心里去。”
“还有,我对祁陆阳没……嗐,都他妈什么跟什么!”
阮佩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尾音向上,不太信的样子。
景念北偏头看过去,想解释,却发现她从盒子里倒了颗糖在手上,盯着糖嘴角微扬,微扬,终于忍不住笑出来,笑声清脆,模样很俏皮。
合着是在逗他呢。
他没生气,反而也笑了两声。一直死气沉沉、满目悲怆的年轻女孩子,笑起来还挺好看,勉强赏心悦目。
阮佩感觉到了景念北的注视。她看了这人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糖,摊开掌往他面前递了递:“你要吃?”
他说不用。
讪讪收回手,阮佩自己把糖给吃了,那颗糖是西柚味儿的,有点酸,她皱皱眉,等甜味儿释放占了上风又笑了起来,五官舒展,语气中有一丝羡慕:“我真没生黄今朝的气,他很可爱,你外婆也是,他们都很爱你。”
“还有,你们这儿的早饭很好吃。谢谢款待。”
“扬州好玩好吃的还有很多,下次要来提前和我说,我做东。”景念北眼睛直视前方路面,说完觉得自己多话了,毕竟两人也没这么熟,便加了句:
“到时候你可以和陆晚一起来,把祁陆阳也捎上。”
阮佩只是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没应声,撇开头看向窗外。
她这半年人情世故见多了,知道景念北不过是客气下,若真当真了,可就闹了笑话。能和祁陆阳玩到一块儿的人,不管什么行业,大概率是吃穿不愁的上层人士,这点,从景念北的衣着举止、开的车上都能看出来。
阮佩有自知之明。
人一辈子在途中会和很多人半路同行,但最终还是会在某个路口分道扬镳;除了双胞胎多胞胎,大家伙都是孤孤单单地来到人世,又孤孤单单地走,没谁特殊。
就比如她跟景念北,因为陆晚的原因短暂地同了一段路,但也仅限于此了,目的地一到,他们各走各的,便不会再有过多交集。
夜里八九点的样子,景念北和阮佩终于到达了帝都。
将车开进市区,找地方停好,景念北给祁陆阳去了个电话,想问问怎么该安排阮佩。祁陆阳正在林雁池家里,只说情况有些棘手,不方便,让他先帮忙安置一下,随后没讲两句就匆匆挂断了。
景念北心里咯噔一下:祁陆阳很少有这种六神无主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巧,景念北正愁不知怎么办好,手机显示有个陌生号码来电,他接起,居然是陆晚。她说自己在外面参加拍卖会,中途溜到洗手间,借了保洁阿姨的手机想问问他阮佩的情况。
“我把阮佩带过来了,她人就在我旁边。”景念北说。
“快,电话给她,我没多少时间。”
景念北赶紧把手机交给了阮佩。
“晚晚,是我。”阮佩声线微颤,才开口已经带了些哭腔。
相比下来,陆晚要镇定许多:“好阮阮,别哭,你这段时间不要回上海,就留在这边,陆阳会照顾你的,你听他安排就行。你等我,我会找机会和你见一面,千万等我。”
找机会?见一面而已,有这么难吗?
阮佩不解:“晚晚你怎么了?你现在在哪里?我——”
听筒那边传来一阵杂音,推门声,脚步声,说话声,打断了阮佩剩下的话。
是有另外的人进了洗手间。陆晚谨慎地压低声音:“就这样,有什么事我们见面再说,等我消息!千万别乱跑!”
说罢她挂了。
阮佩起先有些懵,她将手机还给景念北,想了想,问:“景先生,告诉我实话吧,陆晚到底怎么了?”
知道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景念北实话实说:“陆晚现在,是庄恪的妻子。”
是夜,景念北将阮佩带到了自己最近一段时间落脚的公寓里。
“这边治安不错,做饭阿姨也是相熟的,照顾了我六七年,比再找地方来得方便安全。我平时早出晚归的,在家时间不多,你不用太拘束。”他解释,“祁陆阳手头有些事,你这段时间先在这里将就下。”
阮佩觉得有些不妥,本打算说什么,可一想到陆晚的处境,干脆不多事了,顺从地住下。
公寓是复式的,阮佩住二楼,景念北的房间在一楼。让阿姨将二楼房间收拾出来,等事情安顿好,景念北正准备下楼去,阮佩却叫住他,问:
“晚晚这一年多吃了很多苦头,对吗?”
不然又怎么会跟那个庄恪结婚,其中曲折,自不必多说。
在楼梯边顿住脚,景念北回过头,选择略过这句不答:“你先好好休息几天,这些事,等你们两能见面的时候再慢慢聊吧。”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和她见面?”
“快了。”景念北语气笃定,依旧不苟言笑,眉眼间却天生拥有令人信服的能力,“我向你保证。”